官居一品

作者:三戒大师

    笑一阵,杨豫树摇头苦笑道:“我杨立南半辈子谨小慎微,想不到今天却要陪你疯一遭。”

    “我没有疯。”海瑞正色道:“下官清醒的很。”

    “罢了,管你疯没疯,都已经捅了天大的娄子。”杨豫树道:“反正都没退路了。”

    “张阁老算什么天?这大明还轮不着他来罩。”海瑞冷冷一笑,又傲然道:“再说就算是把天捅破了,也是我干的,不该你事!”

    “什么话,你我同受钦命,我又是你的上级,能不干我的事吗?”杨豫树温和的脸上,竟也浮现出坚决道:“现在没退路了,这个案子必须彻查到底!”

    海瑞精神一振道:“早该如此!”说完却一抱拳道:“大人,我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杨豫树笑道。

    “审案的时候你不要开口。”海瑞轻声道。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样的话!”杨豫树有些不悦道。

    “我说的是真心话。”海瑞轻声道:“从张阁老的表现看,这个案子真会引发政坛大地震,我已经决意,无论如何,将其彻底揭开……”

    杨豫树刚要说话,却被海瑞一抬手,阻止道:“你听我说下去,我不是要给谁当打手,也不单纯为了真相而真相。我是想利用这次机会,好好杀一杀当今的士风!”

    杨豫树登时目瞪口呆呈石化状,原来在天下人……也包括他自己,都以为他们这俩钦差是任人艹控的棋子时,海瑞却早就跳出棋盘,撸起袖子准备下棋了……甭管他是否自不量力,单单这份舍我其谁的气概,就当浮一大白。

    “也许你要笑我不自量力,但有些事情,就是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海瑞的声音轻而有力,字字印入杨豫树的脑海中:“我大明自成化至今,国势每况愈下,长久内外交困、民不聊生,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原先人们说,是有歼党、说是昏君无道,说是有阉寺乱政……那好,大家一起豁出命去,把刘谨和八虎消灭了,把严党斗倒了;我也不知深浅的,把先帝骂倒了!现在到了隆庆朝,没有太监乱政、没有歼党横行,皇上虽不勤政,但简穆爱民,知人善任,算得上中材之主。许多人骄傲的说,现在是‘正人盈朝,歼邪辟易’,那上下总该团结了吧?政治总该清明了吧?百姓总该安生了吧?国家总该富强了吧?”

    海瑞这一连串的发问,让杨豫树的面色愈加凝重,这些问题,是每个有识之士都思考过的,但无人能触及本质,或者不愿触及。

    但现在,海瑞凭一刻赤子之心,将国王的新衣一下拆穿道:“没有,什么都没有改变,不!悲哀的说,反而更差了!先帝在的时候,这个国家虽然歼党横行,[***]严重,但总算能集中力量办大事,比如说抗倭,如果放在现在,就决计不能成功。原因无他,朝中大臣光顾着内斗去了,就算让他领兵出征,哪个敢心无旁骛,都得留五分心思在京里,以免被人从背后捅了刀子!这种内斗内耗,藏身显弊之后,实乃士风曰坏,其害更甚于前述者!”海瑞的声音比此刻的北风还要凛冽刺骨道:“若有亡大明者,必然是此无疑!”

    “刚峰兄有些言过了吧。”杨豫树面色苍白道,敢在这天街之上话兴衰的,怕是除了这海刚峰外,没有第二个人了:“当今内阁之中,都是难得的能臣贤士,怎么也不会比严家父子时更差吧。”

    “没有两样。严家父子贪财,他们贪权,一样都是贪!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为了抢到别人的位子,他们你争我斗、无所不用其极!本以为高拱去了,就没人和徐阁老争了,没想到他的学生又争起来。可以想见,等到徐阁老退了,又会有人跟他的学生争!”说到这,海瑞眼角溅出泪花,痛心疾首道:“国家已是千疮百孔,危机重重,朝廷中的大臣们,谁也提不出切实可行的办法,反而为一己之权欲、利欲,沉迷于争权夺利。隆庆新朝,短短一年时间,便接连掀起了三场大的政潮,让人完全看不到希望,长此以往,大明无可救药!”

    “原本太祖皇帝,有鉴于前朝党争之祸,特地赋予了言官、给事中们读力、超然的地位,使其可以以下克上,抑制权臣。在开国后的百余年内,他们实实在在起到了,维护朝堂稳定、政治清明的作用。然而现在,这些科道言官,非但不再履行太祖赋予的神圣职责,还成为每次朝争最积极的敢死队、排头兵,上蹿下跳、百犬吠声,唯恐天下不乱!”

    “为何号称朝廷风骨气节所在的言官,会堕落成这个样子,一是正德、嘉靖二帝的廷杖、打断了士人的风骨,二是先有张、桂之辈以投机骤贵,后有严家父子以柔媚得宠。致使士风大坏,人心不古,士大夫立权臣门下,甘为走狗儿孙,以媚奉奔竞为贤!正直之士耻于为伍,刚烈之臣惨遭戕害!以至于朝堂之上,满是人格卑劣、蝇营狗苟之徒!科道之间,尽皆趋炎附势、反复无常之辈!”

    “这其中最明显之处,便是科道与权臣关系的改变。按旧例,言官如果与阁臣过从甚密,会被视为羞愧之事,然现在的情形则大不相同了。每当休沐,到阁臣门前拜谒的言官络绎不绝,以至阁臣家内座无虚席,来晚的言官只好站在中门谈话,在台阶上喝茶而退。趋附的言官在摸清阁臣的喜好、心思后,便争先恐后为主子分忧……主子看谁不顺眼,便有一篇篇犀利的弹章奉上,将其骂得体无完肤,无颜在朝堂立足!不同的主子间有了冲突,他们便互相攻讦,不吝用最恶毒的语言问候对方,毫无是非节艹可言!”

    “这样的言官,已经沦为一群恶犬,所求不过是一根叫做‘升官发财’的狗骨头,再不会管你国家如何,百姓如何,朝廷如何!专司‘驳正违误,纠劾歼佞、掣肘权臣、缓和矛盾’的言官,现在却自为歼佞、依附权臣、颠倒是非,制造矛盾,这大明的政局和士风,又怎能不乱象频生、污浊不堪?这才是为害国家和百姓的大病所在啊!”

    “愚以为,要想治天下之病,首先要治士人之病;要治士人之病,先得治科道之病!科道痊愈,则科道可挽士风,救习气!士人痊愈,才能清廉爱民、励精图治、使天下得治!”海瑞深深长叹一声,紧盯着杨豫树道:“我这次要做的,就是把科道的脓包挑开挤破,撕掉他们道德之士的假面,让天下人闻到它们的恶臭!到那时,自然会有敢担当的大臣,将那些混迹于言官中的居心不良、阿谀投机之徒,统统赶出科道!然后重新补充正直清廉之士,恢复其应有的作用!”

    听完海瑞振聋发聩的长篇议论,杨豫树久久无语,他像初识一般打量着对方,过了好一会才喟叹道:“你虽然只是个举人,但这份书生意气,却让我们这些进士,无地自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