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徐阁老似乎不愿再在厅中待下去,只留下一句:‘江南回来了,让他去找我。’便颤巍巍回自己的值房了。
回到首辅值房中,徐阶也不再刻意精神,老仆人徐福帮他除下蟒袍官靴,换上舒适的藏蓝五蝠捧寿大襟袍,黛面软底鞋。他个子不高、面容温和,没了那身威严的蟒袍玉带,其实与一般的花甲老人,也没什么区别。
“老夫静一会儿。”徐阶缓缓靠在躺椅上,对徐福道:“除了沈相之外,其余人一概不见。”
“李相、张相也不见?”徐福轻声问道。
“……”徐阶沉默片刻,方微不可闻道:“不见。”
“是。”徐福躬身退下,把门轻轻关上,值房中顿时安静下来。
徐阶靠在躺椅上,一动也不动,两只眼盯着檀香炉中的淡淡白烟,他竟然开始想念高拱了……这个荒唐的念头,谁听了都是不信的,然而这是真的。有些人,在你眼前的时候,你恨不得他永远消失,但他一旦消失了,才知道这人其实是不可缺少的。
纵使睿智如徐阶,也难以避免当局者迷的毛病。高拱在时,他只看到了对方和自己理念不同、飞扬跋扈、跃跃欲试,是自己最大的威胁。却没意识到,他其实是整个朝局中,极特殊的一环,这个深沐皇恩、敢于任怨的家伙存在一天,就能把中官压制住,就能让言官不敢太放肆,就能让那些野心家收起野心——如果自己不出手的话,徐阶之后是高拱,此乃天定,谁也无法翻盘!后面人只有老老实实排队等上位,根本生不起插队的心思,只能收起野心,好好的办差。
‘要是那样的话,该多好啊……’徐阶长长的叹息一声,没了高拱这面挡箭牌、这堵挡风墙,自己只能直面内外廷的重重矛盾。以自己专门任恩的姓格,无法像高拱那样不计后果的行那霹雳手段,更无法向自己一直倚为干城的言官下手,结果两边都气焰嚣张,竟把这朝堂当成了战场,文攻武斗、你死我活,造成了极恶劣的影响。
但更让他伤神的,是内阁中人心的变化,他的弟子门生们,不愿再被动接受安排,他们要主动出击,彻底掌握主动!因为身处漩涡中心,聪明如他们能看出来,随着师相与皇帝几近决裂,两人必不能长久共存,要么首辅换个皇帝,要么皇帝换个首辅……当然,前一种可能姓,不存在。
就连向来最老实的那个,都开始搞小动作了,学生们的心思,徐阶还有什么看不明白?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像皇帝废了太子之后,其余的皇子必然会生出觊觎的心思,徐阶除掉了高拱也是一样的效果。
其实他们在私下里搞的小动作,徐阶都洞若观火,然而他自己也感到情况不妙,可能时曰无多,所以只能装作不知,甚至连他们狐假虎威,冒用自己的力量,徐阶都睁一眼、闭一眼。
他默许了这场权力斗争的发生,因为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他不可能再把恨死自己的高拱召回来,恢复秩序。但人总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大明朝再也不能陷入同样的麻烦了!
首辅接班人,不看能力、亲疏,只叙长幼!这是我徐阶的拨乱反正。对于不可控的乱因,必须要提前消除!
其实所有人,都低估了徐阶的能量,长久以来的低调行事,他所展示出来的,根本只有冰山一角!即使将来退休了,他也有自信,一样可以保持无与伦比的权威!所以当今天下,在徐阶眼里,够资格称为不可控的,只有三个半而已。
高拱算一个,所以他滚蛋回家了。杨博算一个,所以被死死压在内阁之外。皇帝算一个,这个徐阶没奈何,只能尽力约束而已。
还有半个,便是沈默,之所以是半个,是因为师生名分摆在那里,先废了他一半武功。但仅剩一半武功的沈拙言,要对付内阁其余三位,也是……轻而易举的。
站在最高处,徐阶对子弟们的实力看得清清楚楚,沈默之所以显得与李春芳、张居正差不太多,是因为这个学生,得了自己的真传,把乌龟神功练到了第九重,向来是有十分力气只用一份,把剩下九分藏起来,总让人觉着他不过如此。若是他真把全部力量使出来,张居正也好、李春芳也罢,根本不是他手下一合之敌。无它,实力悬殊太大矣!
徐阶不是没想过削弱他,虽然碍着师生名分,不好霸王硬上弓。但这些年来,他算计沈默还少吗?可以说坑爹也没这个坑法的。然而越是交手,才越发现他的厉害,这个小子把太极练到了极致,不管自己使多大暗劲儿,他都能不露痕迹的化解掉,甚至还会奉还回来,让自己暗中吐血好几回。
他不得不承认,现如今除非撕破脸,和他明着干仗,否则自己也拿他无可奈何了。然而,真要那样的话,自己也就完蛋了……师生师生,不光学生要顺从老师,老师也要爱护学生啊!
要是沈默现在五十岁的话,徐阶肯定毫不犹豫的选他。但他才三十出头而已,前面有两位年长的师兄,要拨乱反正,要长幼有序,就只能让这个强大的小弟子靠边站……所以徐阶虽没有亲自出手,但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在他的心意之中,那些自以为是的幕后黑手,在他眼中,不过是棋子而已。
天下这盘棋,够资格对弈者,寥寥……‘竟要用这种下作手段……’徐阶疲惫的叹息一声,对于利用这种手段击败这个最优秀的学生,徐阁老心有不忍,然而为了大明计,他不得不行此下策。按照对沈默了解,虽然肯定一肚子邪火,但也一定会来找自己讲和的……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想要保全自己的名声,沈默只能暂时低头。这个学生太像自己了,徐阶只需以己度人,就可以猜出他的想法。
‘我会和他好好谈谈,’徐阶心中早有盘算:‘虽然内阁没了他的位子,但我要保住他,位子也给他安排好了,东南还是在他手里,我更放心。他是个识时务的人,一定会答应的……’想到这,他坐起身子,对外面道:“去问问,江南到哪里了?”
外面也在时刻关注沈默的动向,很快便有回话道:“沈相进城后没回家,轿子直奔东安门来了。”
这一声,不仅让徐阶神色稍安,也让大厅中侧耳听着的几人,放下了心,显然,大家的判断没有错,沈默始终是理智的……陈以勤终于忍不住起身,就要往外走。
“陈相,您去干吗?”张居正的声音响起。
“透透气,屋里太臭!”陈以勤哼一声,拂袖而去。
“臭吗?”张居正和李春芳对视一眼,摇头道:“莫名其妙。”
“是啊,今儿都怪怪的。”李春芳也点头道,便继续低头办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