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作者:三戒大师



    杨朱看穿了小民牺牲个人的结果,竟不过是来满足另一些极少数的个人,这才叫‘极端自私’!问题是,这种极端自私的行为,却又是打着‘天下为公’、‘大公无私’的旗号来进行的。而杨朱所主张的‘自私’,本质上却才真正的无私!

    杨朱思想难以被人接受之处就在这里,然而其深刻之处,却也在这里。这就是——实现任何社会目标,不能以牺牲每个人的个人利益为代价。因为‘天下人的幸福’,是由每个人的幸福构成的,是天下所有人幸福的总和。如果每个人都不幸福,却说天下人是幸福的,这种幸福,靠得住吗?如果说为了天下人的幸福,必须每个人都不幸福,都做牺牲,那样的‘幸福’,又要它干什么?

    无私奉献当然崇高而伟大。作为每个人,完全可以这样做。如果你真诚地这么做了,我将向你表示崇高的敬意。但是,如果你因此而要求别人,要求所有人都这么做,那我就只能说,你不能这么要求,也没有权力这么要求!

    因为无私奉献是一种美德,一种崇高的精神,只能提倡,不能以法律强制。一旦强制就变了味,就不能叫无私奉献,而是叫强行索取了……只有每个人的生命都能够不受伤害,每个人的利益都能够不受损害,天下才能大治,也才叫大治,这就叫‘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才是杨朱的真正观点,也是老子和庄子的观点。

    说白了,杨朱也好,《十二铜表法》也罢,都是在捍卫普通民众的利益——别把小民不当人!说得再明白一点,就是不要动不动就以‘国家大局’的名义,任意侵犯和剥夺人民群众个人的权利!

    如果那‘清都散客’能将其中暗含的哲理理顺,那么这篇文章,甚至可以被看做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份《人权宣言》了。然而他并没有说清楚,所以等待他的,必将是铺天盖地的攻击和谩骂……尽管如此,但对于一个在黑暗中不断摸索潜行的人来说,这已经如指路明灯一般,足以让他欢欣鼓舞起来——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薪薪相传,星火燎原!

    是的,我相信!为了保护这星星之火,我愿意与任何人为敌,哪怕承担永世的骂名!

    早饭过后,耿定向按约定过来请他。虽然沈默此次身负皇命,不易额外参加太多活动,然而他还是欣然答应了耿定向的请求,去崇正书院讲一课。得到沈默的首肯后,耿定向便回去积极的筹备,谁知消息不胫而走,竟引得江浙各府的学子蜂拥而至,不仅把崇正书院塞了个满满当当,甚至连起所在的清凉山上,都满是慕名而至的学子,在等待着见他一面。

    这种情况下,沈默当然不能爽约了,于是换上身皂缘白绸的儒袍,与耿定向一起乘车,来到了南京城西隅的清凉山下。当年诸葛亮称金陵形胜为‘钟阜龙蟠、石头虎踞’,这只蹲踞江岸的老虎就指清凉山,可见其风水之盛。

    车子一到山下,沈默便见少说五六千士子,黑压压的站在上山的道路两旁,不由看看耿定向道:“倒让天台兄费心了。”

    “这你可冤枉我了。”耿定向摇头道:“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排场,哪会干那种两头不讨好的事儿?”说着很是感慨道:“还没看出来,这是学子们自发的呀!”

    “那还是要多谢天台兄。”沈默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不客气。”这此耿定向倒是笑纳了。

    沈默的第一句感谢,其实是暗含不满,觉着耿定向太能拍马屁了;但第二句就不一样了,那是真诚的感谢耿定向这些年,对自己不遗余力的宣传,才有了今天这令人震撼的一幕。

    两人说笑着从车厢出来,便见满山的学生轰隆隆的下拜,潮水般的唱道:“恭迎先生!”管你在外面如何煊赫,来到书院,就只有两种身份,学生和先生,这是自打五百年前,有书院那天起就有的规矩。

    “诸位请起。”沈默淡淡一笑,伸手虚扶,便向耿定向一伸手道:“山长请!”

    “先生请!”耿定向的面上,以及完全不见了官场上的谦卑,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庄严。

    两人便携手踏上登山的石路,在学生的簇拥下,向着书院进发。沿途但见山上古木参天,幽径重重,白云飞瀑,宛如仙界……书院位于山之东麓,据耿定向介绍,这里相传地藏王肉身在此坐禅。沈默听了笑道:“地藏王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你耿天台是‘讲学不兴,誓不罢休’啊。”

    “谬赞了。”耿定向含蓄的笑了。这时便能看见书院的全貌,它依山势分为三进,一殿与二殿由两边回廊相连接,二殿与三殿间是一极宽阔的开阔青石平台,正是那讲学之所。

    此刻平台最高处,已经搭起了讲坛,讲坛上搁着蒲团、香炉、小几,小几上有茶水、白巾。学生们涌上石台,很快便比肩接踵,密密麻麻的全是脑壳儿。

    待学生们坐定,平台上安静下来,沈默便一翩然上了讲台,在蒲团上盘膝坐定,放眼周围一片辽阔,抬头远望,方圆百里尽收眼底,他突然想起了太祖的那首词:

    读力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太祖看到的是湘江,他看到的是长江,但那大江远去浪滚滚的景象,是一样一样的。

    沈默在崇正书院,当然不可能讲那‘杨朱之学’,身为大明朝的高级官员,士林瞩目的正面人物,他心里再怎么不羁,在言行上也必须循规蹈矩,绝不能出那些惊世骇俗之言。

    所以他讲的,还是心学,还是那套‘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这套对王学的修整学说,在燕京就引起了持久的轰动,现在在南方士子面前讲出来,警示的效果要更好……因为王学右派在这里占据统治地位,清谈空论、脱离实践的弊端,要更甚于北方。

    沈默以令人折服的语言,指出了王学自身的弊端……他说,人们攻击王学‘空谈无实际’并非无的放矢,所以教导学生们要‘反身自省’,不‘虚见空谈’,强调‘功夫所至,即是本体’。

    同时他赞同在东南士子中,享有盛名的罗汝芳的‘除却穿衣吃饭别无伎俩’,反对‘谈说在一处,行事在一处,本体功夫在一处,天下国家民物在一处’的言行不一;他也赞同胡直‘当官尽职即为尽姓’,认为尽其心者知其姓,而不应只自求姓命、视民物痛痒与己无关。在理论上,他将本体和功夫摆在相同的高度上,要求士子们重视‘实践和理论的结合’……清凉山上,五千学子见证下,又一大儒立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