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的语调便低沉下去,叹息道:“但是后来……唉……我大明冤案,首推于少保遇害,然后就是我家大帅和夏阁老遭难了。”虽然过去多年,但他还是心如刀割道:“‘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竟遭歼人所害,累及妻子,骸骨不能还乡……当时锦衣卫抄家,只从他家里抄出不到五十两银子,就连陆炳那样的魔头都落了泪。”说着眉毛一挑道:“当年大帅的奇冤,我们不会忘记;他临行前,还念念不忘的复套,我们更不会忘记。自从那以后,恢复河套,为大帅洗冤!便是我王崇古毕生的夙愿,永远也不会忘!”最后几个字,说得尤其坚决。
沈默淡淡一笑,把大案上一份奏疏推到他面前。
王崇古低头一看,那封皮上工工整整写着一行字:‘再请为曾铣夏言平反疏’,正是自己的笔迹。这是他在四月里上的一封奏疏,顾名思义,半年以前,还上过一本。
如果不是这两道奏疏,沈默是不会了解到王崇古的这段心曲,更不会对他这么客气……之前若不是此人的阳奉阴违、暗中拆台,自己也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暴露了相当一部分实力。
当然……也不会真把他怎么样,王崇古不知道的是,徐阶已经和杨博私下达成默契,为了表示对徐阁老的服从,山西帮可以让出兵部的主导权,但其在九边的利益将不受侵犯……也就是蓟辽、宣大、三边,三大总督,内阁不再夺了去,这是杨博的底线了,如果再得寸进尺的话,则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但这个协议,徐阶可以告诉沈默,杨博却不可以告诉王崇古,因为他无法让对方理解,此时的退让,是为了将来大步的前进,所以干脆闭门不见,任由沈默折腾……他虽然不相信沈默说的每一句话,但对其做事的分寸,还是不怀疑的。
而且能让沈默不得不当回恶人,杨博何乐而不为呢?
别看沈默最近杀伐决断,风光的紧,但做官的都知道,越是蹦的欢,越是惹人嫌;越是闷不响,越是发大财。不得不干这种得罪人的事儿,他也痛苦的紧,实非所愿,不得已而为之矣。
所以只要有可能,为了长远考虑,他也要跟王崇古修复一下关系,好在当初对他的那两份奏疏有印象,再去一查档案,才知道原来王崇古还曾经是曾铣的手下,于是有了开头这一幕……王崇古手微微颤抖着,掀开了奏本的最后一页,只见一行朱砂写就的字迹出现在眼前,‘善言矣,着礼部速速议出规制报上。’边上还有皇帝的印玺。
“这么说……”王崇古的眼泪不受控制的在眼窝打转,这次真的没有演戏成分,颤声道:“大帅终于平反了?”
“是的。”沈默表情平静道。其实他的心情,和王崇古一样激动。但他早修炼到不动声色了,淡淡道:“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
“是。”王崇古深深点头道:“这意味着朝廷终于承认他们是对的!复套……是对的!”说着一阵哽咽,说不出话来。
沈默静静等他平复下来,才缓缓道:“这样的意义到底有多大?自曾帅殒命后,朝野无人敢议复套,以至于今则以为必不可复,且必不宜复矣……”
“荒谬……”王崇古啐一声,赶紧赔罪道:“大人恕罪,下官不是冒犯。”
沈默摆摆手,示意他说下去。王崇古便道:“曾大帅的话,用在现在仍然合适——中国不患无兵,而患不练兵。复套之费,不过宣大一年之费。敌之所以侵轶无忌者,为其视中原之无人也!”说完,便见沈默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王崇古老脸一红,低头道:“下官自己就忘了……”
“你不是忘了,”摆摆手,沈默拿回话语权道:“而是还到能做的位置上。”说着叹口气道:“不去做不知道有多难,步步维艰,处处周全,有一处照顾不到,便有人扯你的后腿,本事大的还要寻趁你。”
王崇古本来还对沈默的分营练兵一肚子牢搔,现在也变成了理解的话语道:“大人做得对,难归难,但一定要坚持。”否则就是打自己嘴巴子。
“鉴川兄。”沈默正色道:“我有个差事要请你来做。”
“下官在。”王崇古正襟危坐道:“请大人吩咐。”
“曾大帅当年的位子,我想来想去,只有你合适。”忽悠了半天,沈默终于亮明了底牌。
当然这半天也不是白费,如果他一上来就提出这个要求,王崇古必然有很多的理由搪塞推脱,毕竟在这个节骨眼上,总有点被逐出京城的意思。
但沈默先把铺垫做好,尤其是在这时为曾铣平反,就大不一样了——在朝野看来,这是政斧要改变边防策略的信号啊,这是再让他去当这个三边总督,就成了委以重任!
‘治大国如烹小鲜’,这是徐阶时常爱说的一句话,现在沈默也品出其中三味了。
果然,在面色变幻片刻后,王崇古答应下来,但他还是不放心的问道:“那兵部的事情怎么办?”
沈默便和颜悦色的向王崇古坦诚,自己没有丝毫要和他们决裂的想法,只是事到如今,有些事情必须要做,一些既得利益必须打破。没有刮骨疗毒的决心,大明的军事便彻底无可救药了……这些话要是早说给王崇古,他一准听不进去,现在却觉着很有道理。
“追查不会无限度的。”沈默淡淡道:“而且兵部诸公,大都晓畅军事,曰后还会大用的。”
王崇古终于放下心来,又问了沈默几句关于复套的事儿,沈默都把胸脯拍得山响,其实心中却在苦笑……对于复不复套,真正能拍板的徐阶,是持保守意见的,而曾铣能这么快平反,并不是因为国策边防什么的,不过是沾了夏言的光罢了。
夏贵溪者,徐华亭师也,就是这么简单。当然沈默不会跟王崇古明说,徐阶也没法向天下人解释,只能让他们随便猜去吧。
王崇古开开心心从大学士房里出来了,让看门的侍卫看的一愣,心说这位进去时还跟死了老子似的,怎么现在就傻了上了?
一直乐到回了自己的签押房,王崇古才有些回过味来,拍自己脑袋一下道:“苦肉计没用成,反中了人家的混战计。”本来设计好的一环扣一环,谁知稀里糊涂,便被牵着鼻子走,被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
不过……这结果好像还能接受,王崇古也就不再生事儿了。对付霍冀,沈默也是照方抓药,同样把更好说话的右侍郎大人,送到了宣大去当总督。
但这种温情脉脉,只存在于高层之间,对于下面人,则必须要成为替罪羊了。就在沈默把两位侍郎全部说服的第二天,他就将人犯,从锦衣卫手中转交给了刑部。结果没几天,一个畏罪自杀,一个瘐死狱中,一时震惊朝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