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之下,老高拱的形象就寒碜多了,他早晨出门时穿的蓝夏布道袍,已经浸透了汗又沾满尘土,进京南驿后换了一件半旧不新的藏青色直裰,胡须花白,神色疲惫,看上去倒像是一位乡村的老塾师。
乍一见他这副落魄模样,沈默和张居正都感到很不习惯,在他们印象中,高拱一直都是高昂着头的雄鸡,美人迟暮、英雄落难,总是最让人酸楚的。
双方见礼后,高拱笑道:“你们二位首辅高足怎么来了?我高某真是棒槌打磬——经受不起啊。”
“此去一别,还不知何时能相见,当然要来送送阁老了。”张居正微笑道。
“不错。”沈默点点头,转而对胡勇道:“宴席准备好了?”
“都备好了。”
“老夫人那里,单独送一桌过去,随行家人也都得酒菜招待。”沈默轻言慢语的吩咐完毕,便与张居正一左一右,伴着高拱进了正堂。这是一间连着花厅的三楹大厅,今天因为两位阁老要在这里请客,所以其他的客人一概免进。
此时,院中庭荫匝地,大堂里窗明几净,清风徐来,和外面简直两个天地,甚至连蝉鸣都变得悦耳起来。须臾间酒菜上来,摆了满满一桌,下人们张罗完毕,便全都退了下去,只剩下三人坐在酒席上。
这两人能来送自己,高拱十分欣慰,尤其是他们徐阶弟子的身份,就更让他觉着难得。他这个人,快意恩仇,别人对自己坏,就一定要十倍的坏回去;对自己好,也更要百倍的好回去,叹口气道:“你们不该来的,犯不着为我个落魄老头,再惹得人家不高兴。”
“您是我们的老上司,”张居正一边持壶,一边为高拱斟酒道:“又是内阁的前辈同事,如今要离京返乡了,我们俩来送送,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高拱又望向沈默,心说张居正是不怕,那你呢?你可没他的曰子好过。
对着高拱关切的目光,沈默了然一笑,道:“所以我非要拉着太岳一起来。”
“呵呵哈……”高拱捻须笑起来道:“也是,你们一个个沾上毛比猴儿还精,哪用得着我担心。”
“高相,本想多邀几个人来为你饯行,也好有个气氛,但转而一想又改变了主意,还是我们仨小聚谈心更好。”张居正端起酒杯,道:“来,先干一杯。”
三人一碰杯,都是一饮而尽。高拱搁下酒杯,颇为感慨道:“我们仨上次坐一起喝酒,还是都在国子监时……”
“是啊,高相那次请我们吃鱼,”张居正笑道:“那鱼还大有来头,是北邙鲤鱼的吧?”
“嗯。”沈默点点头,也想到了那次,高拱还是满怀雄心壮志,把那条鲤鱼分给自己和张居正,给自己的是‘唇齿相依’、‘高看一眼’,给张居正的是‘中流砥柱’、‘推心置腹’,他们俩也知情知趣,一个送高拱‘展翅高飞’、一个祝他‘扶摇直上’,三人是臭气相投,相期大业,说了很多对大明未来的期许,喝高了似乎还当场捻土为香,拜了把子……虽然之后谁也没再提这茬,但那晚上的一幕幕,显然还深深印在三人心中,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忘。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随着高拱和徐阶关系的恶化,沈默和张居正夹在中间十分的难受,三人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彼此之间也不再全是当初的意气相投,难免产生了些猜忌和疏离。
然而现在,当高拱要从舞台谢幕时,那种种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当初那份珍贵的友情,又重新在三人胸中激荡:
当时他们还不是高官显贵,只是在国子监中坐着冷板凳,然而他们都怀着鸿鹄之志,都梦想着挽狂澜于既倒,做出一番事业。又彼此欣赏、相互吸引着,久而久之,成了要好的朋友。记得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屹立在晨风之中的高拱,面对国子监的森森古槐感慨万千,对站在身边的沈默和张居正说:‘二位之材,必成大器,我愿与君共勉,将来入阁为相,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
当初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边,于危难中力挽狂澜、建功立业的凌云壮志仍在胸中,然而首倡者高拱却黯然下课,沈默和张居正也各自陷入了重重困境,壮志不得舒展,甚至随时可能会步上高拱的后尘……一时间,气氛惆怅忧伤,三人眉宇间都拧着化不开的心事,都沉默不语。良久,张居正拿起根筷子,轻轻敲着酒盅,在那叮叮的伴奏声中,低声唱道:‘无可奈何,不如归去!皇城中尔虞我诈、衙门里铁马金戈,羽扇纶巾,说是些大儒大雅,却为何我揪着你,你撕着我?高堂之上,伏几多吮血豺虎?御阶之前,张罗捕雀,牙机暗隐专待……归去耶,归去耶!人生在世不称意,散发江湖弄扁舟,待到三阳开泰时,再请重拂广陵柳,烟波湖上载莫愁……’张居正唱的投入,待把一个‘愁’字吐出,已是荡气回肠,虎目通红了。
另外男人听了,也都肃然动容,嗟叹不已。是啊,如果官场的环境再这样恶化下去,什么改革、什么创举都进行不下去,恐怕会有更多的贤臣国士‘无可奈何、只能归去’。
但是就这样失去希望吗?张居正显然没有,他的歌词中隐含着,请高拱不要灰心,暂时隐居林下,等到时机出现,再东山再起,重新振作的意思!
高拱毕竟是豪杰了得,见两个老弟都对自己没有丧失信心,也眉头一扬,颓废尽扫,朗声道:“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叔大、拙言,我们虽然都遇到了些挫折,但不能颓废啊!只要我们还活着,兴制改革,中兴大明的理想就不会磨灭!”说着饱含热泪的紧紧把他俩的手握在一起道:“我愿与君共勉,以此生许我华夏,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
“我愿与君共勉!以此生许我华夏,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沈默和张居正紧紧反握住高拱的手,一齐低声和道。
“来,我敬你们一碗!”高拱放开手,拿起酒坛为他俩往白瓷碗里倒上酒,道:“今曰一别,不知是否后会有期,请你们永远不要忘记我们共同的志向,多苦多难,也不要放弃!”
“披荆斩棘,一往无前!干!”沈默和张居正端起酒碗,和他满饮了一碗。
高拱仰面‘嘟嘟嘟’,将满满一碗白酒饮下,一抹胡须上的酒渍,放声大笑道:“哈哈哈,痛快啊痛快!”说着朝两人一拱手道:“就此别过,二位要努力呦,老夫期待着三阳开泰的那一天!”
“就此别过!”沈默和张居正一起拱手道:“定不负君之所望!”
双方就此别过,沈默和张居正回京,高拱继续他返乡的行程,离开京南驿不久,那锦衣卫小校来到马车边上,朝高拱一抱拳,道:“这里有封信,是沈阁老给高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