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当时就红了眼圈,拉着高拱的手哽咽道:“老师的品行朕最清楚,不要管他们说什么,朕永远信任你……”
向来刚硬如铁的高拱,竟也胸口一热、鼻头一酸,忙别过头去,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流泪。
徐阶请隆庆进正厅设坐,率众人重新参拜,隆庆没有心绪啰唣,对徐阶道:“国老,这些曰子来,朝中不太平啊。”
皇帝问起来,徐阶当然不能打马虎眼了,点头道:“是有些许议论。”
“何止是议论呢?”隆庆皱眉道:“朕看是沸反盈天了吧?有些人实在是太不像话了,竟然敢无事生非,攻击朝廷重臣,这样的行为,该好好杀一杀了。”
“是……”徐阶恭声应道。
“嗯……”见徐阁老答应的干脆,隆庆准备了好久的话,全都憋在肚里,只好道:“如此甚好……”却见高拱在给自己使个狠厉的眼色,隆庆才又道:“应该给他们个教训,朕记得先帝时,言官们弹劾大学士以后,通常要领受一次廷杖的……”
“陛下……”徐阶从容对道:“万万不可啊,言官是朝廷良心口舌所在,大都是刚硬的直臣,您现在刚刚登基,如果把他们处分得太狠,如何避免人们将来议论此事?”顿一顿,一脸沉痛道:“别忘了先帝的教训啊……”
隆庆沉默了。他知道父皇嘉靖对于言路,可谓严厉至极,直接处罚过的言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贬谪、廷杖、戍边、下狱,各种手段都用过了……但还是不能杜绝天下悠悠之口,最后还惹出了海刚峰,直接把炮口对向了皇帝,成就了一桩千古奇谈。
在当年陪太子读书时,隆庆学到了有限的一些帝王心智,其中有一条就是——言官乃朝廷这具庞大的官僚机构,最重要自清工具,又是捍卫皇权的急先锋。而他亲眼所见的,正是沈束、徐学诗、杨继盛、沈炼、壬戌三子、邹应龙……等一批批硬骨头言官前赴后继,无畏的向严党发起挑战,付出了血的代价,但也震慑住了的严家父子的野心,使他们虽然威福自享,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威胁到皇权。
太祖皇帝给言官们如此大的权力,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朱家的江山永固,后世的帝王不会被人夺去威柄吗?不敢想象,如果言官万马齐喑,这个朝廷会是什么样子……是以虽然隆庆感觉,言官们多事、讨厌、犯贱、无体、鸡贼、整天把祖宗法度挂在嘴上,实在不是一群好鸟。但他知道祖宗法度立意深远,自己才疏学浅,无法参悟,更不能随意更改。管他舒不舒服,还是墨守成规,让执行了快二百年的一套照旧运行,这样自己才能睡得安稳,玩得安心。
皇帝作如是想,自然不能再坚持廷杖了,只能吩咐徐阶,拟旨切责那些言官,不许他们再污蔑大臣,好尽快结束这桩公案。
见皇帝不想和言官结怨,高拱的心登时凉了半截,他终于明白自己今年以来的诸事不顺,不是因为流年不利,而是有人把自己一步步算计进了与言官大战这个泥潭!看看恭送隆庆的徐阶,他恨得牙齿都要咬碎了,老东西!沈默和我说,我还将信将疑,原来真是你捣得鬼!
‘你手下有言官,’高拱恨恨想道:‘我手上也有三五个!’
有了皇帝的指使,不管情不情愿,徐阶都只能代表内阁表态了,他便让李春芳草拟了一道奏疏。李春芳的作文风格,本就是言辞温和、左右逢源的,即便如此,徐阶还又亲自改了一遍,最后才定了稿。奏疏中以内阁的名义,将高拱浮浮夸夸的表扬了一番,算是表达出了挽留之意,却没有丝毫对言官的斥责,甚至连制止他们胡乱攀扯的话,都没说一句。
在朝野上下看来,这无疑是内阁决定在高拱和言官的争斗中,保持中立的表现,而言官们更将其视为一种鼓励,于是更加肆无忌惮的攻击起高拱来。最多的一天就有三十本弹章递上去,攻击也已经发展到全方位、不问青红皂白了——他们肆意诋毁高拱的人品和生活作风,深挖他的历史问题,甚至连高拱年轻时拒绝尚公主,这种个人**方面的事情,也成了他们攻击的弹药,已经完全失去了底线。
面对着铺天盖地而来的污言秽语,高拱已经出离愤怒了,他拒绝了沈默等人‘戒急用忍’的劝诫,决定用自己的力量还击!
很快,户部郎中魏学增、翰林侍读学士王希烈,给事中韩楫等十余人,上书为高拱辩护。但这时候已经晚了,舆论完全站在高拱的对立面,些许的辩护,只激来更多的弹章,如雪片般的飞过来,转眼便将其掩盖住。
见到单纯的防守已经不起作用,曰夜承受着弹劾泼污的高拱,终于在与死党密议后,忍不住要擒贼擒王了!
隆庆元年二月底,在高拱被弹劾月余后,监察御史齐康,也提起了一次弹劾,而这次的目标,赫然是内阁首辅徐阶!
齐康的弹章,洋洋洒洒千余字,其中揭发了徐阶三大罪状,一是‘两面三刀’,说当年先帝想要立储,徐阶曾坚决反对,等到皇上登极了,他又以拥立功臣自居,其恬不知耻,无以复加;二是结党专权,内阁五阁员,其中就有他三个学生,朝中大臣、科道言官中,更是占了半壁江山,其专权任事、作威作福,是当年严嵩也无法比拟的;三是‘虚伪贪婪’,说徐某人表面上以清流自许,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其长子徐璠,时常与人私下交易,并在京城广置产业,另外三子更是在松江一代横行不法、为非作歹、祸害一方!据说松江府超过一半的土地都在徐家名下,跟他比起来,严家父子都要算是清官了!
跟弹劾高拱的那些莫须有罪名不同,这三条罪状全都有依有据,显然不是仓促而就的。
可是这一次却犯了言官们的众怒,奏章公布当天,就有十几名言官找到齐康,把他堵在屋里痛骂一顿。齐康也不是好惹的,双方当时就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若不是林润和邹应龙赶到,都察院就要变成角斗场了。
但群情已经到了亢奋的状态,林润苦口婆心的劝说,也只能使他们当面不发作,回过头去,便用弹章发泄怒火。先是,欧阳一敬劾齐康是‘高党走狗,两人合谋欲构陷徐老以代之’。
齐康毫不示弱,也弹劾欧阳一敬:‘你说我是高党,我便说你是徐党!你说我是走狗,我说你是爪牙!’反正燕京城里有的是纸张,大家放开了弹呗!
于是双方你来我往,变成了大混战,但是齐康这一边终究人数太少,又没有欧阳一敬这样的骂神坐镇,很快就败下阵来。
眼看着齐康等人就要崩溃,一见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有一个人,竟也上书弹劾徐阶,而正是这位谁也意想不到的人物,竟一下就把徐阶逼得狼狈不堪,到了不得不上疏请辞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