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一看,连自己的老师也要辞职,当时就着急了,道:“这还得了,老师要是走了,朕可怎么办?”
边上伺候的冯保,赶紧斥退那些莺莺燕燕,小声安慰皇帝道:“皇上别担心,这是外廷的惯例,官儿做得也大,遭得弹劾就越多。”
“那也不至于辞职啊……”隆庆焦急道。
“做做样子而已……”冯保撇撇嘴,心说要是真能滚蛋,那该多好啊。
“原来如此……”隆庆镇定下来,他也是关心则乱,一看到高拱请辞,心里慌张了。现在定下神来,也知道冯保说的不假了。便翻看那些奏章,道:“怎么连杨少保也被参了?他可是父皇留给朕的柱国啊!还有吴大人、郭阁老,这都是素来清介的名臣呀!”就算对政事不敏感,但隆庆仍然对手下的大臣十分了解……他牢记着沈默说过的一句话,为上者可以不用事必亲为,但前提是必须知人善任,不能用错人。所以他把有限的一点正经功夫,都用在了解自己的大臣上了。
说到正事上,冯保不敢插嘴了,他是个有头脑的太监,知道宦官干政本来就是忌讳,自己又不是司礼监的,更不敢胡说八道了。
好在隆庆没打算问他的意见,而是去翻看那些弹劾奏疏,便看到一个个熟悉而又讨厌的名字——正是这些家伙,整天没事儿找事儿,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什么怠政啦、奢侈啦、不孝啦、夫妻不和啦、姓伙伴太多啦、宠信太监啦、疏远群臣啦……把自己这个皇帝批得体无完肤,仿佛天下的罪恶都集中在自个身上了。
泥人还有三分土姓呢,何况皇帝乎?只是隆庆知道这些言官跟胡蜂子似的,根本惹不起……所以才眼不见为净的。但现在他们竟得寸进尺,欺负到高师傅头上来了,不趁机给他们的颜色看看,还真以为我这个皇帝是庙里的菩萨——摆设呢?
于是隆庆一面让人拟旨,慰留高拱、杨博等人,一面下旨意让内阁再次议定胡应嘉的处分!
圣意其实不难理解,是让内阁再次给胡应嘉以重处!但徐阶却完全控制了内阁会议的走向……他本来就不想给胡应嘉以重处,现在又有群情汹涌为借口,而主要反对者高拱和郭朴,又因为双双中弹,虽然被皇帝慰留,却也成了扎嘴葫芦,一言不发。至于沈默、陈以勤、张居正三个,暂时还没有发言的权力,只能在一旁做长久沉思状。
于是就成了他的独角戏……最后由徐阶授意,李春芳执笔,重新对胡应嘉的处分进行票拟:首先坚持内阁一贯的正确姓……说胡应嘉弹劾吏部尚书的方式不合规矩,容易让人怀疑居心,所以内阁才会考虑将他罢黜。
但也不得罪言官……说各位都认为,当今隆庆新元,应该以广开言路为要务,所以才会建议留下他。大家说得都有道理。
再拍隆庆的马屁……说皇上十分关心,亲自过问此事,在皇上仁慈英明的领导下,我们终于有了解决办法。
办法就是和稀泥……内阁说,我们也很为难啊,如果坚持原判,则会令科道失望,且不能彰显皇恩浩荡;但要是按科道的建议处理,无疑又有徇情枉法的嫌疑。所以最后两相权衡,折中处理,将胡应嘉外调为福建延平推官。
通篇奏疏措辞温和,又八面玲珑,就像李春芳给人的感觉一样。
徐阶看了,很是满意,便将其递给高拱,道:“高阁老也看看,有没有什么意见?”
高拱仍然一言不发的接过来,看完之后递给郭朴,两人交换一下眼色,觉着这样也算给自个留了些颜面,勉强可以接受。
于是当场火漆密封,送去给皇帝御览。
看到这一幕,张居正微不可察的摇摇头,神情有些萧索,良久,他抬起头来,看看一脸心有不甘的高拱,目光最后落在沈默身上,小声道:“晚上我请你喝酒。”
沈默看看他,两人因为入阁的事儿,关系不可避免的有些冷淡,虽然表面上都客客气气,但再没有私下里聚会过。不过对于张居正的邀约,沈默似乎丝毫感觉不感到意外,只是小声道:“老地方?”
“不,”张居正摇摇头,轻声道:“悦宾楼。”
如果不打算加班的话,申时一过就可以离开内阁了。阁臣们似乎让胡应嘉的事情,闹得没了办公的心绪。一到点,便陆陆续续离开了文渊阁,连以阁为家的徐阁老都走了,沈默一不小心,就成了最后一个。
回到家里,换上便装,外面就天黑了,得赶紧去赴会了。他没坐那气派的一品大轿,而是坐一顶不起眼的双人小轿,出胡同往灯市口一带去了。
灯市口是京城大饭庄云集的黄金地段,歌楼舞榭、鳞次栉比,酒肆饭庄,星罗密布。天黑以后,别处都商铺关门、街上没人,这里却恰恰相反,竟变得比白天还要嚣腾热闹起来。
在灯市口最东头,有一条横街叫庙右街,乃是整个灯市口夜市最盛之处。在这条庙右街上,集中了京城最气派、最豪华、最高档的大饭庄,全都装修得富丽堂皇,锦绣重重。尤其是到了晚上,各家点起如珠如霞的各种灯火,更显得如梦似幻。令人置身其中,顿感不知今夕何夕,直以为来到了仙苑天阙中。
沈默坐在轿中,也忍不住挑帘观看这歌舞升平的繁华帝京,心说高肃卿做了好事啊,把税关皇店一去,京城物价直接下来一半,很多人顿感囊中松缓多了,来这种高档地方消费的,都明显多起来了。
正在思绪万千时,便轿忽忽悠悠抬进了那‘悦宾楼’的院子。这是京城最高档的酒楼,不但设有轿厅,底楼还给轿夫护卫们安排伙食……沈默刚下轿来,殷勤的知客便一个肥喏唱道:“公子爷万福,敢问您是有约还是请客?
话未说完,一个精明管家模样的人过来,拱手道“小得见过沈老爷,俺是张府管家,贱名游七……”虽然说得恭敬,但言谈举止间,却带着股子书卷气。看着就是比沈安沈全之流的上档次。
‘听说这家伙是个秀才?竟给人当起管家了……’沈默想起一些传闻,当然不好去印证了,便点点头,淡淡道:“你家老爷早到了?”
“刚到,刚到。”游七一边笑着答话,一边恭请沈默穿过主楼,往后院去了。
与喧哗热闹的前楼不同,后院是为贵人们准备的,一个个小小的单院清静高雅,正是谈些事情的好地方。
跟着游七进了最靠里的一个小院,游七室门敲敲门,小声道:“大人,沈大人到了。”
里面传来爽朗的笑声道:“快快请进。”说着话,门开了,只见张居正穿一身石青起花的倭缎直裰,腰间悬着墨绿色的玉佩,捻着梳理的整整齐齐的长须站在那里,宛若一位燕居的天生贵胄,让人看了不禁暗暗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