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胡同,沈府。
沈明臣悄然走进小佛堂中,看见大人仍端正的跪在菩萨像前,背影真像虔诚的佛教徒。他不由怪异的想道:‘如果菩萨能让这个人皈依了,那真叫佛法无边了。’
听到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沈默没有回头,低声问道:“什么事?”
“大人,击登闻鼓的是海刚峰,他上了一道奏章,把皇帝气得死去活来,雷霆震怒后,直接晕了过去,现在仍未醒来。”沈明臣赶紧收起胡思乱想,低声禀报道:“还有……徐阁老等人被禁闭在偏殿,看来是出大事了。”
沈默闻言沉默良久,才轻声问道:“海瑞他……”
“被收监了。”沈明臣给出答案。
沈默的身体明显一松,重重给菩萨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揉着酸麻的大腿道:“想不到这玩意儿还挺灵的……”
沈明臣这个汗啊,心说把菩萨当什么了?狗皮膏药还是大力丸子。
沈默也知道自己一时兴奋,有些失态了,转身朝菩萨合十,算是赔了礼。回身后对沈明臣道:“这方清静之地,不适合谈政事。”说着离开了小佛堂,沈明臣赶紧跟出来。
这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沈府中却一片静悄悄,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为防有变,前天他就把老婆孩子送到京郊庄园去了,在那里和她们提前过了年,然后再回京城静观其变。
回到书房里,把门一关好,沈明臣便迫不及待的问道:“大人是不是早知道,海瑞会上这道疏?”
沈默正往主位上走去,闻言站住脚步,回头看看他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大人不要误会,”沈明臣连忙道:“在下只是不明白,您为什么不拦着他呢?”
站在一边的王寅也接话道:“是的,大人,在下对您此举很不理解,这不是多此一举吗?”身为谋士,主公却没有对自己坦诚相告,这让几人心中有些不快。而王寅所说的‘多此一举’,是指嘉靖皇帝的健康状况十分糟糕,这在京城上层已经不是新闻了,就算海瑞不知道,沈默也可以如实相告,八成就能打消他这个念头——谁会跟一个将死之人一般见识,等他死了再行清算,岂不简单许多?
沈默看看余寅,虽然没说话,但估计也是一肚子不理解。他歉意的朝三人笑笑道:“我并不是有意欺瞒,只是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更好……”他满含深情地接着道:“三位不只是我的幕僚,更是我的良师益友,我怎忍心让你们卷入麻烦中……”
听到沈默这番‘表白’,三人的脸拉得很长,沈明臣没好气道:“来京这么久,就一直吃闲饭,原来大人是把咱们当成外人了,谁还有脸再赖下去,俺们这就收拾东西,回南方老家去。”
向来沉默是金的王寅,今天也很痛快道:“正合吾意。”
见有了支持者,沈明臣更来劲了,对余寅道:“你走不走?”
余寅一脸为难道:“二位别激动嘛,还是听大人把话说完吧。”说着朝沈默拱手道:“大人,咱们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难道连我们都信不过吗?”
“当然信得过。”沈默苦笑道:“只是不想让你们也担上天大的干系。”
“大人千金之躯都不怕,我们几个乡野草民怕什么?”沈明臣道:“说到底,您还是不信任我们。”
“好利的一张嘴。”沈默和他对视片刻,突然笑骂一声道:“我算看出来了,你们这一唱一和的,是在逼我摊牌呢。”
“呵呵……”沈明臣不置可否的笑笑道:“就像大人常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嗨……”沈默苦笑一声,看看他们三个,知道要是再不给个说法,估计自己辛苦建起的智囊团,就该分崩离析了。
而且在禅房静思良久,他深感若是再这样独自承受下去,恐怕未到曙光初现,自己便先崩溃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然碰上这茬了,干脆就跟他们交交底吧。
拉两下大案边的一根吊线,让外面的警卫最高戒备。沈默深吸口气,对三人道:“真想知道?”三人毫不犹豫的一齐点头,显然是早有预谋。
“那好,咱们坐下说,”沈默走到圆桌边,给自己斟杯茶,便坐在正位上,目光在三人脸上巡梭,难掩心潮澎湃。
沈明臣三个也围着圆桌坐下,默不作声,却紧紧地看着沈默。
梳理下思路,沈默终于说话了:“三位都是海内名士,当年之所以能入幕胡府,应该是因为抗倭为国,人人有责吧?”王寅和沈明臣点点头,后者道:“不错。”余寅却摇头道:“学生可没入得了胡公的法眼。”
沈默笑笑道:“那是他的损失。”便回到主题道:“三位当初愿意辅佐在下,恐怕多半是担心江南的大好局面,又毁于一旦吧?”
三人笑笑,没有承认,但也没否认。
“我想知道的是,”沈默轻声道:“东南已经平定,我进京后注定要赋闲很长时间,你们为何还愿意与我同舟呢?”
三人交换下眼神,还是由沈明臣做代表道:“因为我们想辅佐大人,做一番大事业。”
“呵呵……”不经意间沈默又反客为主了,恢复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淡定微笑,问沈明臣道:“我一个文官能做什么大事业?”
“大人却别想拿住我。”沈明臣笑道:“当初在徽州时,王老哥便说过,接下来的几十年,对文官来说,将是千年未有之良机,若英明筹谋、苦心经营,加之皇天保佑,或可创千年未有之局面,也未可知。”
沈默缓缓颔首,当初王寅精妙的分析还历历在目——大明朝已然病入膏肓,大变革已是众望所归,此乃做一番事业的前提。再从国家的权力构成看,始终是皇帝与百官的博弈,皇帝势单力孤、百官人多势众,所以才有了宦官的加入,帮着皇帝一起制衡臣权。当然本朝嘉靖皇帝实在强悍,曾经根本不需要太监帮忙,就能把大臣整得屁都不敢放,所以他根本不需要那些奴才掌权,加之正德朝殷鉴未远,他对中官十分不信任,结果使大明宦官的势力,陷入前所谓的低潮期。
但这样做的前提,是皇帝必须一直保持强势,而未来的皇帝、裕王殿下则姓格柔弱懈怠,实乃庸才之主……更为难得的是,因为一直以来处境维艰,全靠文官们不遗余力的保护,裕王对文官的感情十分厚重,更是无比信任。
所以王寅自信的预测,下一朝‘臣强君弱’已成定局,只要一直对宦官不遗余力的压制,就有望将这种趋势一直保持下去。而他们之所以对沈默寄予厚望,一是他与裕王的亲密关系、二是他傲人的履历和资格,三是他更惊人的年龄……总之未来执掌大权,经天纬地的可能姓十分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