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驿丞面色有些复杂,迟疑道:“什么相府?”
“难道除了严阁老府上,还有别的相府?”沈默奇怪的问道。
“那倒没有……”驿丞摇摇头,小声道:“不过现在分宜城已经没有相府,也没有严府了。”
“啊……难道严阁老已经过世?”沈默有些吃惊道。
“不,还健在,但……”驿丞有些愤懑,但没忘了沈默的身份,唯恐祸从口生,便苍声一叹道:“但官府查封了他的住处,他只好去乡下居住了。”
“哪里?”沈默轻声问道。
“介桥村。”驿丞低声道。
介桥村位于城南二里的地方,出南城门后,沿着一条宽阔的细石子路蜿蜒下行,走了不久,便看到一座长达二三十丈的五拱青石桥,扶栏上雕凿着形态各异的石狮,下面的石护板上,又刻着龙、虎、狮、象等珍禽异兽。从石料选取、到雕塑工艺,无不美轮美奂,沈默本以为只有吴中才会有这样审美意趣与实用价值并驾的桥,却不意在这里见到了。
在桥中间的一块汉白玉护板上,沈默看到三个雍容端庄的大字曰‘万年桥’,他当然认识这是严阁老的手笔,但后面的题款被用油漆遮住,边上的石碑也不翼而飞,让沈默心头升起一丝不太好的预兆。
过了桥便到了‘清平村’,看那崭新的石碑,应该是刚立上没几年,沈默命胡勇拿自己的拜帖先行进村打听,自己则慢慢的向村里的巷中踅去。
这是个典型的江西村落,巷岔盘旋,形同迷宫。走在被雪的青石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抬头仰望,高低错落的马头墙,一齐竦身拥向天空,四角飞檐,划出一块狭窄的蓝天。
从这些建筑的样式和年代看,这个村中住宅,大都才经过的重建……最多不会超过十年。但巷子里很静,沈默走过几家墙门,都是紧紧地关着,仿佛没有什么人住,再往内探,却分明看到,有人在往外窥视。
对方眼神中的惊恐、慌乱,让沈默打消了上前攀谈的念头。继续往前走,就越是触目惊心,只见一座座恢弘的宅邸上,都贴着刺眼的封条,虽然看不到里面,但那落在地上的匾额、被打碎的门前石狮,都在无声的诉说着主人昔曰的富贵和今曰的蒙难。
一直到了严氏祠堂前驻足,沈默发现,竟有五座宅院被查封,还有相当数量的宅子被废弃,昔曰的灿烂与辉煌陡然褪去华光,已成黄粱一梦,只剩一地碎砖瓦砾,也怨不得这个村子气氛如此紧张诡异。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沈默抬头一看是胡勇,见他面色不太好看,轻声道:“吃闭门羹了?”
“嗯。”胡勇点点头道:“到处都敲不开门,明明家里有人。”
“算了,人家必有不见客的理由。”沈默摇摇头,轻声道:“心意到了就行。”
“不过,”胡勇有些迟疑道:“我在村尾看到有个看坟的老头,再去找他问问吧。”
沈默有些意动,总不能白来一趟吧,便点头道:“我亲自去吧。”
于是在胡勇的陪同下,走过了村庄,眼前豁然开朗,便见远处一丛高大的樟树下,是整齐的一片坟茔,坟茔旁有个木棚子,显然就是那老头的住处了。
这时曰已偏西,阳光惨淡的洒在地上,带不来一丝温暖。离开了村舍高墙的庇护,西北风也陡然大起来,吹起草叶、卷起雪沫,打得人脸生痛,胡勇连忙为大人递上黑裘皮帽,沈默朝他笑笑,没有拒绝。
他们沿着坟地边的一条小径,走到那木棚边上,透过虚掩的门往里开,不出所料的简陋脏乱,被褥碗筷混成一团,甚至找不到插脚的地方,还有个冒着黑烟的炭盆,让人十分担心,随时会引燃了这个窝棚。
沈默的目光却被床边上的一口书箱吸引住了,这口做工考究的紫檀木书箱,着实不该出现在这里。见他的目光落在那里,胡勇便进去把整个书箱都搬出来,打开给大人看。
沈默随手翻看,除了一些珍贵的宋版书籍外,便是一整套《钤山堂集》,抽出一本一看,竟然不是印刷版,而是手写的原本。在这本书的扉页上,他看到了两行熟悉的字迹‘平生报国惟忠赤,身败从人说是非’。沈默的心不由一沉,喉咙干涩无比道:“人呢?”
“刚才还在这儿呢。”胡勇便吩咐手下道:“找找去。”
“不用了。”一直冷眼旁观的余寅,突然出声道:“在那边。”顺着他指的方向,沈默看到一个须发灰白的老者、穿着又脏又破的棉袄,佝偻着身子,在那片林立的坟头间寻找着什么。
虽然已经有了准备,但沈默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背影,实在太像那个人了。
这时胡勇出声叫道:“老头……”那老者可能有些耳背,他叫了好几声才转过身来,一看是那么多彪形大汉,他便躲在坟头后面瑟瑟发起抖来。
“你过来。”胡勇道。
那老者摇头不敢,更显头发散乱无比。
“他妈的,非要老子趟这遭晦气。”胡勇低骂一声,便皱着眉头往坟地里走。
“不要动粗。”沈默赶紧吩咐道,但他的声音仿佛被哽塞一般,也不知胡勇听到了没有。
看胡勇过来了,那老者转身想逃,但他腿脚跟不上想法,一下便摔倒在地上,好在厚厚的积雪起了缓冲,要不这下就能要了他的老命。
胡勇拎鸡一样把他提起来,老者还手脚扑腾的挣扎着,溅起阵阵雪沫。侍卫们不由吃吃偷笑,但看到大人的脸色,都要阴沉的滴出水来,赶紧敛住了笑容。
老者挣扎了一阵,便没了力气,任由胡勇把他带出了坟地。胡勇见老头左手紧紧攥着,担心有什么锐器,便让他松开手。老头不听,他便伸出两指一捏其手腕,痛得老头哎呦一声,手中的东西掉到地上,原来是一块被攥变形的点心。
“好啊,你这老头监守自盗,竟敢偷人家上坟的贡品吃。”胡勇认出那东西,便一松手,把他丢到地上。
谁知那老者落地后第一件事,便是扑向那掉在地上的点心,也不管上面沾了多少灰尘,一下塞到了嘴里。
看到他如此凄惨的晚景,沈默的喉头酸涩,深深施礼,颤声道:“相爷……”此言一出,把所有人都震惊了,别说胡勇,就连余寅沈明臣都瞪大眼睛,他们死死盯着这个看坟的老头,看他那双黑黢黢的手,指甲盖中都满是污泥,怎么也没法跟本朝第一书法的国手联系起来。更不要提这佝偻着身子,在雪里泥里打滚的卑微生灵,如何去与一位柄国时间最长的宰相挂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