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作者:三戒大师

    人心都是肉长的,见到老总兵如此痛心疾首,官兵们齐刷刷跪在泥水中,道:“我等甘愿受罚……”

    刘显感到有些欣慰,但仍然大声道:“将骄兵必惰,兵惰战必败,这话说得太好了,就作为我们从今往后的警言,用最大的红字,挂在这讲武台后,每天给咱们提神!”顿一顿,他看向一直默然立在边上的俞大猷道:“军法官,今天的事情孩儿们虽然做得不对,但事出有因——是我这个长官放松了要求,他们只是按照习惯行事,所以冒昧请您放过他们这次,只惩罚我一人吧!”

    将士们闻言大哗,七嘴八舌的高声叫道:“不行,还是罚我们吧……”“谁敢动提督一根汗毛?”一下子乱作一团。

    “住口!”刘显声如雷暴的吼一声,登时镇住场中,他怒气勃发道:“合着方才全都是对驴弹琴了!军纪,军纪,什么叫军纪!让你们放屁了吗?”说着抽出腰刀,重重往地上一斩,火星四溅中,那口镔铁刀被硬生生折断,道:“若谁还不长记姓,我就不认他这个兄弟!”

    狮王的怒吼可以让百兽齐喑,甚至连老天爷都被震慑,雨……已不那么急了。

    “该如何处置末将?”刘显又一次问俞大猷道。

    “按军法,将领玩忽职守,按情节轻重,可处绞刑或军棍一百。”俞大猷顿一顿道:“这次的事件,没有造成不良影响,且提督大人态度端正,积极挽回损失,可以酌情按最低限处罚。”

    “多谢军法官宽宥。”刘显坚定摇头道:“但我既然要替孩儿们领罚,当然还要再加一份了,”说着摘下头盔道:“请双倍吧!”便又解下被淋透了的披风,再松开山文甲的一排搭扣,那威风凛凛的盔甲也轰然落地。

    再将铁网裙除下后,方才还甲胄严整的刘总兵,便仅穿着白色的中衣了,那衣裳早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具肌肉虬结的男体,果然廉颇未老,尚有块哉……在众官兵注视之下,刘显双膝跪在讲武台上,朝俞大猷沉声道:“来吧!”

    “行刑……”俞大猷面无表情道:“谁敢手下留情,便是辜负了提督大人的牺牲,你们看着办吧。”他这话立刻引来众人的怒视,唯有刘显大笑道:“哈哈哈,说得好,来吧……”

    行刑手是两个满身腱子肉的凶汉,忐忑不安的走上台去,先给刘显磕头,然后小声道:“提督,请趴下吧,不然会打不准的。”

    刘显便顺从的趴在地上,按理应该踏住他的手的,但两人实在不敢造次,只好求助的望向俞大猷。

    “直接打吧……”俞大猷轻叹一声道。

    红色的军棍高高举起,然后落在刘显的臀部,发出砰砰的声音,如是打了几下,刘显突然抬头大喊道:“没吃饭吗?给我用力打!”

    俩军士都快被逼晕了,终于在刘显高声催促之下,真的加重了力道,一下下沉闷的声音,虽然不如方才来得响亮,但是真入肉啊!不消几下,便打破衣服,皮开肉绽了。

    虽然有金钟罩护体,刘显也很难忍受得住了,他紧紧咬着牙,双手扣入砖缝之中,几乎要昏厥过去。但他自始至终,却将头高高扬起,面上痛苦狰狞的表情,让下面官兵看得清清楚楚。

    官兵们看得泪流满面,得使劲咬住手腕,才能忍住不哭出声来。

    “七十八、七十九、八十……”当打到八十下,也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打在了地上,那胳膊粗的军棍,竟然‘喀嚓’一声,断掉了一根。

    官兵们的心弦也随着这根军棍一起断掉了,终于有人控制不住,哭了出来,马上传染开去,全场哭成一片。

    刘显手下的高级将领,全都跪在台下,朝俞大猷磕头道:“我们领剩下的吧,不能再打了,再打提督就残了……”

    俞大猷一抬手,道:“停!”

    “不能停……”刘显怒吼道:“我是打不死的刘黑虎,谁也不准替我!”

    “提督……”将领们泣不成声道:“您就答应吧……”

    “打……”刘显的倔强,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两个行刑手也一脸乞求的望着俞大猷,意思是,您请换人吧,再打下去,我俩回头就给他们打死了……就在场面有些僵持的时候,沈默的护卫长三尺大步跑过来,高声道:“经略大人有口谕!”众将赶紧跪接。

    “赏罚严明固乃立军之本,然不可拘泥一时,刘显,你把自己搞残了,是想逃避指挥官的职责吗?”三尺大声道:“如果是,打死拉倒,如果不是,就赶紧回去治伤,至于剩下的棍子先欠着,等剿匪胜利后再补上。”

    虽然沈默言明不干涉军务,但他的命令还是必须要听的,在官兵们如释重负的欢呼声中,刘显委委屈屈道:“知道了……”说完便哎呦哎呦的叫起来道:“快他妈给我看看,屁股都打烂了吧?”

    见行刑终于结束,沈默面上浮现出笑容,不由道:“还挺他妈感人。”

    沈明臣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突然小声笑道:“大人流泪啦?”

    “胡说……”沈默摸一把脸,果然冰凉凉的,便一本正经道:“这分明是雨水,不信你尝尝,是咸还是淡。”

    沈明臣也怕沈默会恼,嘿嘿一笑便岔开话题,对余寅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沈默循声望去,只见余寅那张酱紫色的面孔上,表情极其复杂,似乎有些激动,又有些惋惜,反正十分难懂。

    “我是觉着,大人麾下能汇集这三位大将,”余寅道:“实在是天都祝您成事。”

    沈默呵呵笑道:“要是句章,就会夸我好眼力。”

    “呵呵……”余寅不由笑道:“这是明摆着的,”说着压低声音道:“只是学生觉着,这个组合过于奢侈……有些浪费了。”

    “哦……”沈默敛起笑容道:“此话怎讲?”

    “您用刘草堂做指挥官,正确!”余寅道:“用戚元敬做训练官,英明!”顿一顿,小声道:“用俞志辅做军法官,就有些,有些浪费。”

    “难道有比他更合适的吗?”沈默淡淡道。

    “当然,没人会比他做得更好。”余寅咬咬牙,有一说一道:“学生只是觉着,他是属于战场,应该带兵打仗的,让他干这个,大材小用。”

    “我已经反复强调过了,”沈默皱眉道:“赣南平叛的重点,就在于军纪的执行情况,这个差事心偏了、软了都不行,而且还得有高于众人的地位,除了俞大猷,我想不出其他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