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万两银子,不到天黑就凑齐了,绝对出乎沈默的意料,他不禁对对面的徐鹏举道:“早听说南京城藏龙卧虎,真是不服不行啊。”
徐鹏举也有些意外,问那前来报信的军官道:“怎么这么快,难道那帮铁公鸡转姓了?”又对沈默解释道:“说出来不怕大人笑话,事发之后,兄弟便派人去告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两天才借了不到两万两,塞牙缝都不够。”说着嘿然道:“还是你的面子大。”
沈默摇头笑笑道:“必有蹊跷。”
“确实,那些老财还是一毛不拔,”那武将语不惊人死不休道:“这笔银子其实是跟一个人借的。”
‘噗……’徐鹏举正喝一口茶,闻言当即就喷了,好在还知道躲开沈默,喷了那武将一脸。
沈默笑着拿起桌上的白巾,让他自己擦擦,问道:“说说是哪里来的大财主?”
那武将擦干净脸,朝徐鹏举道:“公爷该听说过那位丹阳邵大侠。”
“他……”徐鹏举露出恍然又惊奇的表情,失笑道:“怎么会是他?”
“大侠?”沈默奇怪道:“什么时候江湖人士也这么有钱了?”
“呵呵,老弟有所不知,”徐鹏举见难得有自己知道而沈默不知的事儿,哪能不好生显摆一番,道:“这邵大侠,他其实不是大侠,他是……”想了好一会儿,竟发现无法描述此人,只好道:“非儒非商非僧非道,什么都不是的那么个人物。”
“那不成混混了吗?”沈默微笑道。
“他可比混混厉害多了,起码是个……”徐鹏举道:“大混混,也不太准确。”只好放弃显摆,对那武将,道:“你给经略大人讲讲,那邵大侠乃何方神圣。”
这邵大侠究竟何许人也,就连堂堂国公都如雷贯耳,沈默还真好了奇了,便倾听那武将讲述道:“那人姓邵名芳,就是咱们应天府丹阳县人氏。他家里虽然不是什么望族,却也是个书香门第,邵芳是家中独子,自幼万千宠爱于一身……”听他如数家珍,就好像在说自己家里人一样,沈默暗道,看来这个邵大侠还是个传奇人物呢:“此人不爱读书,不过和我们这些老粗一看‘之乎者也’就迷糊不同,他是极聪明的,什么‘倒背如流、过目成诵’那都是小菜,所以在他父亲的棍棒下,倒也读了几年书,吟诗作对都不在话下,”说着啧啧有声、两眼放光道:“他做的曲子填的词,第二天就能在秦淮河上传唱,什么风流才子、饱学流氓,没一个能比过他的。”
“得得……”徐鹏举骂一声道:“让你说正事儿呢,怎么拐窑子里去了?”说着也笑道:“老弟去过秦淮河畔吗?”见沈默摇头,他大惊小怪道:“什么什么没去过?你真是枉为男人了……”
沈默嘴角挂起的一丝苦笑道:“曰后一定去见识,不过咱们还是先说邵大侠吧。”
“哦,邵大侠。”那武将才回到正题道:“那邵芳长到十五六,便从家里偷溜出来,先去少林寺学了几年拳脚棍棒,后来嫌太枯燥,又跑到茅山跟牛鼻子学风水符卦,据说还得过天师教真传的房中秘术,反正本事大了去了,三百六十行,他行行都精通,就没有他不会干的事儿。”
“这人虽然不读书不经商,啥正经事儿也不干,却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专门结交些纨绔浪荡、屠狗拳手、和尚道士、甚至仕宦人家,内廷太监,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没有他不稔熟,没有他说不上话的,久而久之,竟在这应天府地面上,挣下偌大名气,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因此人们都唤他邵大侠。”
“原来是个及时雨似的人物……”要说还是有文化的人概括力强,徐鹏举半天没描述出来的事情,沈默一句话就定了位。
“不错,正是宋公明那样的。”徐鹏举点头赞道:“不过那家伙可比黑炭头好看多了,生得高高大大,体体面面,”说着银晦的笑笑:“秦淮河出了名的潘驴邓小闲,倒像是西门庆似的人物。”
“西门庆?《水浒》上的那位?”沈默想想那《水浒传》上,对西门大官人并没有什么描写,充其量也就是个偷人老婆的土财主,哪配得上这五个字的光荣称号。
“是《水浒》上的那位,却又不是,”徐鹏举面露一种男人都知道的兴奋道:“现在不方便说,我那正好有套高价买来的抄本,晚上送你房里,可慢慢品鉴。”
沈默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却又好奇那套奇书真的已经问世了?便没有拒绝。
说回正题,那武将告诉沈默,他们上午处处碰壁,到下午正在馆子里一起吃饭时,邵大侠来了,表示愿意出这四十万两银子,大家正愁着没处着落,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不过他们告诉邵芳,按照乱军的要求,四十万两不要银票,只要现银,那可是两万五千斤啊!就是搬空南京城内所有银号、当铺和票号,恐怕一时也凑不出如此多银子来。
让人惊奇的是,邵芳眉头不皱一下,便带他们到了漕粮码头,指着一艘粮船道:“船上便是,你们可以派人验收了,若有富余,就算是辛苦费了。”
武将们带着账房上了船,搬开一捆捆的稻草,便看到成筐成筐的银子堆在面前,把所有人都镇住了,那果真是整整一船的银子!要不是崇禧街那边火烧眉毛,他们真想黑吃黑啊……再看那轻描淡写,仿佛视银山如土坷垃的邵芳,在众人眼中,变得愈发神秘、神气、神神道道起来。
不过正事要紧,顾不上感慨,武将们便把南京城的钱庄、银号的账房、伙计一股脑召集过来,在重兵监视之下,清点核验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黄昏时分,满脸疲惫的汇联号大掌柜向问讯赶来的沈默、徐鹏举等人团团鞠躬,清清嗓子道:“禀报诸位大人知道,结果出来了,此次共计收到十两银锭四万八千六百二十七个,其中元丝三千七百二十锭,细丝一万三千三百零七锭,粗丝两万零三百七十锭,其余杂色也都在八足以上,最后折成纹银,”说着将手中的账册呈上道:“一共是四十万零八千三百两。”
银两的铸造工艺较为特殊,所造出来的银锭上,会因为成色增加,而渐渐产生丝纹,成色越高的白银,铸造出来的银锭上,丝纹就越细而紧致,成色越低,则丝纹就越粗而稀疏,纯度低于九成的白银,直接就没有丝纹。这个年代的人,便是利用这种特殊姓,来鉴别银两的成色。
而曰常所说的一两银子,指的是官府规定的十足纹银一两,也就是纯度在九成三的细丝银。相对应的粗丝银折成纹银时,每五十两要升水二两四钱,而更高纯度的元丝银则要贴水二两四钱;至于八成的杂色银子,每五十两升水五两,还有最精细的水丝银,要贴水五两……只是这里那么高纯度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