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作者:三戒大师



    “唔……”沈默意义不明的应一声,道:“传话的人回去了吗?”

    “还没有。”朱五道。

    “叫过来。”沈默道:“让他带话回去。”

    “大人……”朱五低声道,虽然他对沈默十分尊敬,但还是觉着大人有些草率了,这样会很被动的。

    “我自有主张。”沈默却自信满满道。

    “是。”朱五只能保留意见,一招手道:“把他带过来!”

    便见一个眼珠子乱转的年轻人,穿着单薄的衣衫,赤手跣足,被锦衣卫带过来,徐鹏举的卫士又对他好一个搜身,才放到两人面前。那人瞪大了眼睛看看沈默,又问徐鹏举道:“敢问公爷,哪个是大帅?”

    徐鹏举嘿嘿直笑,指着沈默道:“这不是么?”

    “啊,原来不是胡大帅?”那人失望道:“那没啥好说的了。”

    徐鹏举阴下脸来,呵斥道:“瞎了你的狗眼,有福气见到文魁星,还不跪下?”

    “文,文魁星?”那人愣一下道:“哪,哪一位?”显然他家中没有读书人,也对文化界的事情不敢兴趣。

    徐鹏举心里这个乐啊,暗道:‘叫你笑话我,现世报了吧?’扑哧一笑,赶紧板着脸道:“蠢货,这位便是大明唯一的六首状元,东南经略沈大人。”

    “哦……”那人还是知道经略是干什么的,但心中不免埋怨道,你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吗?便给沈默磕了头,道:“督帅爷爷在上,小得的知道这事儿做得该死,但实在是逼得没办法,才作了这回业。”他说得虽然溜,但稍显平铺直叙,应该是在学舌:“既然作了,也只能作到底,我们退军放人的三个条件,一个不答应都不行。”

    沈默嘴角挂起一丝笑容,把话题一下带偏道:“你是哪个营的,什么军衔?有什么资格代表军众说话?”

    那人先是一阵犹疑。又看了看国公爷,便徐鹏举的厉声呵斥道:“督帅问你话呢!还不如实答来!”

    那人才咽口吐沫道:“小人是振武营的把总,虽然在大人面前跟蚂蚁似的,却是兄弟们推选出来的,当然能代表弟兄们了。”

    “那好。”沈默没有再质疑他的资格,便回到正题道:“第一条我现在就可以答应,折色照旧,妻粮照发,欠饷也会马上补足。”

    那人面上不禁露出喜色,勉强按捺住道:“后两条呢?”

    沈默考虑一会儿,缓缓道:“第三条嘛,也可以答应……你们这些能征善战的勇士,都是大明的财富,朝廷不会舍得裁掉的。”

    “那第二条呢?”那人想不到这位年轻的督帅如此好说话,不由激动道,其实到了今天,他们也深感骑虎难下,如果沈默能答应这仨条件,那简直是又娶媳妇又过年,美了个美了。

    “第二条……”沈默沉吟一下,转向徐鹏举道:“国公爷怎么看?”

    “呵呵……”徐鹏举想挠挠头,却挠到铁脑壳上,尴尬的笑道:“全凭经略定夺了,”顿一顿道:“不过法不责众,闹事的这么多,总不能都杀了……”说到这儿他突然打住了,因为他看到沈默的手指向了不远处钟鼓楼上,黄侍郎那死不瞑目的尸体,面如寒铁、语调森然道:“这个要怎么交代?”

    徐鹏举一下子没了词,汗如浆下道:“咳,我都说了全凭大人定夺嘛。”

    “你们提了条件,本官也说说我的意思,”沈默没接他这茬,转向那开始忐忑起来的乱卒道:“你们起事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第一条;朝廷确实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所以本官斗胆应下了第三条,我的诚意你们知道了吧?”

    那人点头道:“知道了,督率仁慈……”又硬着头皮道:“可要是不答应第二条,也万万不行。”说着几近哀求道:“兄弟们实在是过不下去,才铤而走险的,望大人宽宥则个。”

    “我知道……”沈默缓缓点头道:“所以本官可以法外开恩,宽恕大多数人。”

    那人低头寻思一会儿,红着眼道:“您的意思是,胁从不问,只诛首恶?”能被推举来当代表的,自然是见多识广之辈,朝廷这一套把戏他懂。

    沈默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道:“在本官眼里,所谓胁从,比首恶更可恨。”

    “啊?”这说法那人还没听说过。

    “都是闹事,一样罪过,却重罚首倡,不问胁从,在本官看来,这是大错特错的。”沈默叹口气道:“以本官经验,在这类事件中,首倡者往往多是仗直豪杰、急公好义之辈,所以才会为大家的事情不顾个人安危,不带立场的说,这才是真豪杰,好汉子。”因为骑在马上,所以说话时对对方也是一览无余,只见那人不自觉的挺直了胸膛,就这一个小动作,便证明他显然属于‘首倡者’之流。

    沈默便接着语带轻蔑道:“而所谓的‘胁从’呢?自己心里有怨气,却不敢放屁,非得趁着别人仗义执言后,才跟着哄哄闹事而起,而且先存了自己不是挑头的,事后倒霉也倒不到自己头上,所以这些人闹得最凶、下手最狠,反正有人为他们顶缸,当然可以不计后果。”说着冷笑道:“如果我没猜错,黄侍郎便是被胁从打死的,而不起先挑头的几个。”

    “是……”那人的面色随着沈默的话语变了数遍,最后红一块、白一块,显然心里在翻江倒海,想也没想便回答了他。

    “你看,我说吧。”沈默笑笑道:“现在还问我,是不问胁从,只诛首恶吗?”

    “呵呵……”那人傻笑起来,目光又一次飘向了国公爷。

    徐鹏举还是笑呵呵道:“经略这说法新鲜,本官听着在理。”

    “唉……”沈默叹口气,对他道:“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隐瞒的,闹到这一步,张鏊是完了,黄懋官的黑锅也背定了,其余人虽然不好说,但最少十几顶乌纱要落地的。”又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脑袋道:“就连这一定,能不能戴住还在两可之间。”

    说着他面上的表情无比狠厉道:“本官还不到三十岁,大好的仕途还有四十年,要是谁敢让我断在这一场上,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话大家都信,大明朝论春风得意还有比得过沈默的吗?虽说前两年消沉了一些,但从救了皇驾之后,所有人都知道,这颗新星的升起已经不可阻挡,这时候谁给他找麻烦,可不就是跟他过不去吗?

    效果达到了,沈默便见好就收,语调转而缓和道:“哗变的范围如此之广,甚出本官意料。或是由于欠饷太久,兵将生活困顿所致,情况可恼也可悯。本官认为‘法不涉众’是处理此事的准则,但没有几颗人头落地,不足于整顿军纪,震慑未来。这里终究是大明南都,出了这么大的事,不杀几个人如何向皇上、向内阁,向百官、向天下人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