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作者:三戒大师



    第三个不是皇帝,但李贽为她翻案,所引起的震动效果,却比前两者加起来都大,她就是卓文君。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的爱情故事,历朝历代都被定姓为‘卓文君**于司马相如’的,那绝不是歌颂对象,而是伤风败俗,即使女子也以她为耻的。

    对此,李贽大声驳斥道:‘文君正获身,非**!’他的意思是,卓文君随司马相如私奔是‘善择佳偶’,是对爱情、对幸福的勇敢追求!

    这还得了?在这个三纲五常的年代,女子向来都是男人的附属品,幸福也好、痛苦也罢,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男人赐予的,李贽却在这儿鼓励女子主动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如此嚣张,纲常何在?天理何在?

    所以卫道士们对他愤怒,也就可想而知了。但让他们更害怕的,是李贽所主张的——童心说!

    李贽是泰州学派的重要弟子,虔诚信奉心学,并在王阳明‘良知之学’的基础上,发展出了他自己的学说——童心说,其核心是‘童心即真心’、‘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李贽认为,人最宝贵的财富,就是自我;要想保住自我,必须保持本心,而社会的伦理教化、风气纲常,会使童心被遮蔽,所谓‘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

    他尖锐的反对人云亦云,批判迷信权威,也就是‘不以孔子是非为是非’,要尊重自我本姓!

    这个就太狠了!要知道从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儒学就成为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孔子的思想行为,便成为人们的行为准则,孔子的好恶取舍,也成为人们判断是非的标准。到了宋朝朱熹,又提出了‘存天理,灭人欲’的伦理主张,要求所有人都遵守儒家的纲常道德,要消灭个人的**,而作为‘**’的主体,本我真心也必须被扼杀!

    所以李贽的思想,与传统的程朱理学针尖麦芒、水火不容,令那些卫道士感到如芒在背,当然要除之而后快了。

    了解了李贽现在的处境,沈默对他的不满也烟消云散了,给他斟一杯茶道:“宏甫兄,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李贽抬起头来,道:“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李贽,你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沈默不禁哑然失笑道:“想到哪里去了?像你这样宝贵的财富,我唯恐留之不及,又怎会往外推呢?”

    李贽不信道:“像我这样的麻烦,哪个上司不是拼命往外推,你怎么会例外呢?”

    沈默微微一笑,盯着他的眼睛道:“那我问你,你的学说是对还是错?”

    “当然是正确的了!”李贽提高声调道,他愿意用生命捍卫自己的学术,被沈默一问,便如斗鸡一般,竖起了浑身的羽毛,仿佛要随时开战一般。

    “别激动,别激动,我可不愿跟你辩论,”沈默赶紧摆摆手道:“我只是想问问你,如果你的学术推广开来,对这个国家有好处?还是坏处?”

    李贽顿了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缓缓道:“歪理和谬论也许会带来一时的好处,但时间一长,其害必现!”说着直视沈默道:“而正理和真相,也许会带来阵痛,但阵痛过后,却可以纠正错误,让事情的发展回到正确的道路上。”

    “那你是歪理还是正理呢?”沈默微微笑道。

    “我坚信,正理站在我这一边!”李贽坚定道。

    “那不就结了?”沈默两手一摊,脸上还是挂着那种淡然的笑容,道:“既然正理站在你这边,我又有什么理由赶你走呢?”

    李贽一直冷漠的双眸,一下放射出闪亮的光道:“难道您不怕我给您带来麻烦?”一直以来,他让绝大多数官员敬而远之的主因,不是因为无法接受他的学术,而是大家都唯恐他会带来麻烦,影响自己的仕途升迁。

    “如果这麻烦是因为坚持真理带来的。”沈默轻柔、缓慢而又坚定道:“我认了。”

    听到沈默‘我认了’三个字,李贽的鼻头一酸,两眼一片水汽氤氲,颤声道:“谢谢大人……”这个坚强的汉子,哪怕是在一家人吃不上饭,沈默雪中送炭时,也没有说一声‘谢谢’,因为他认为,别人对自己好,自己记在心里,找机会报答回来就是了,没必要轻易将那两个字说出口。

    但现在,他的心中被感动充满,非得说点什么,才能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度过了最初的激动,李贽深吸口气,平复下心情道:“大人也认可我的观点吗?”

    沈默摇摇头,笑道:“虽然这样说有些失礼,但我不得不告诉你,其实我并不太了解你的学书。”

    李贽的脸一下拉下去道:“莫非大人消遣我不成?”道不同不相与谋,他可不相信,一个不认同自己观点的人,会甘愿为自己承担麻烦。

    于是他听到了这一生中,最为震撼他心灵的一句话——只听沈默轻声道:“不管你持何种见解,我都会捍卫你表达观点的权力。”说着笑笑道:“不止是你,也包括所有人。”

    这对李贽的冲击,不啻于他的理论对别人的冲击,因为在他的印象中,掌握话语权的一方,一定会消除不顺耳的声音,还没有谁能大度到,让所有声音都响亮的发出,让百花齐放,让百家争鸣的。

    但这位年轻的祭酒说,他要这样做……李贽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听沈默接着道:“我相信理不辨不明,只要是真理,就经得起任何人辩驳,所以我会请你们这些学者,在国子监的三公槐前辩论,让全国子监的学生旁听,到那时是非对错自在人心,任何虚伪的言论,都会无所遁形。”说着看一眼李贽道:“宏甫兄,你准备好上台了吗?”

    李贽登时热血上涌,激动道:“随时奉陪!”

    “很好。”沈默淡淡一笑,却道:“但你的童心论还很不完善,只有论点,但没有足够的学理上的阐述,这样难免理论不足,临场要用诡辩来抵御,即使胜了也难免落入下乘,让对手和听众心中不服。”

    李贽没想到沈默一针见血,直指自己的要害,面色一阵变化,最终还是诚实的点头道:“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等你准备好了,随时来找我。”沈默点点头,道:“不战则已,战则必胜!”

    “不战则已,战则必胜?”李贽轻声重复一句,双目中放射出坚定地光道:“我会全力以赴的完善自己的学说,直到战则必胜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