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作者:三戒大师



    这一通叱责,直把严阁老看得一头雾水,尤其是那几个严厉的问句,更把他问得心惊肉跳,捧着诏书的两手瑟瑟颤抖,本就憔悴的脸上愈显苍白,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李芳知道这前所未有的严厉斥责,让老严嵩的方寸大乱了。但面上装作不知,一拂臂弯的拂尘,起身微笑道:“既然圣训送到,咱家的差事也办完了,这就回宫复命去了。”说完一施礼,就要退出去。

    “请公公稍候……”严嵩这才回过神来,他知道皇上的雷霆之怒,还得靠这李芳来诠释,甚至是化解,哪能让他这么走了,急忙挽留道:“厨房已经备下早饭,公公这么早来,定然还没吃过,用过了再走也不迟啊。”说着攥住李芳的手腕,再不放开。

    李芳没法子,只好跟着他到隔壁饭厅,先把五脏庙祭了。

    “来来,尝尝我们家乡的米粉蒸肉……”虽然已经上了十几道餐,严嵩还是热情的招呼着:“还有这个这个烧卖,都是我老家的厨子做的,李公公可要多用点哦。”

    李芳吃下碟里的半个烧卖,撑着眼皮苦笑道:“吃不得了,吃不得了,再吃肚子就要胀破了。”说着用餐巾擦擦嘴角道:“阁老,您有话就说吧,咱家都替您憋得慌了。”

    见心思被说破,严嵩讪讪一笑道:“那好,我就只说了……”说着压低声音,拱拱手道:“老朽请问公公,皇上写这个圣谕的时候,公公可在边上伺候?”

    “这个么……”李芳顿一顿,缓缓点头道:“阁老看咱家的眼睛都熬红啦。”虽然没明说,但显然是承认了。

    “那实在太好了……”严嵩起身,给李芳深施一礼,语带乞求道:“老朽斗胆请问公公,皇上是因何作此手诏,当时说了什么,心情如何,请公公告知,老朽感激不尽。”

    “阁老这是什么话?”李芳闻言,脸上的笑容顿去,一脸严肃道,“太祖早就定下铁律,内侍不得干政,违者一律斩首,您是要我的命吗!”

    严嵩听了心里哂笑道:‘也不知王振、刘谨之流是干什么的?就是你这条老狗,也没少兴风作浪,暗中折腾,这时候跟我卖什么乖?’但面上还满是恳切道:“这事儿天知地知,您就当是帮帮老朋友,老朽没齿难忘!”说着拍拍手,严年便从外面进来,奉上个厚厚的信封,搁在桌上后,又知趣地离去了。

    严嵩将那大信封推到李芳面前,满脸笑容道:“公公曰夜侍奉皇上,辛苦至极,老朽的这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李芳拿起那信封,打开一看,足足十张千两面额、认票不认人的汇通银票,哈哈一笑,却将信封重新封好,原物奉还道:“阁老盛情,咱家受宠若惊;然咱家孤身一人,吃住都在宫里,用不着钱的。”

    “唉,公公此言差矣,”严嵩摇头道:“将来什么情况,谁也不敢说,您还是该有备无患的。”真是**裸的教唆犯罪啊。

    “阁老说的有理,”李芳仿佛从善如流,顿一顿,却又道:“但咱家无功不受禄,岂敢连吃带拿,那太让人笑话了!”

    严嵩心说:‘就等你这句话呢!’便释放出早酝酿好的感情,面色愈加哀戚起来,转眼竟泪眼惺忪,又是抱拳,又是作揖的苦苦哀求道:“公公请帮我,请一定帮我啊……”

    “哎呀呀,您老这是干什么?”李芳赶紧起身还礼道:“要折杀老奴吗?”

    “公公不答应,我就,我就……”严嵩说着,竟然扶着桌沿,缓缓往地下跪去,道:“我就给您跪下!”

    说心里话,李芳是真想受他这一跪,但也知道,如果那样的话,严嵩曰后定然会报复自己,所以只能带着惋惜的赶紧扶住他,叹口气道:“唉,阁老如此待我,老奴我拼着不要这条老命,也得帮帮您了。”

    “多谢多谢。”严嵩面上带着泪,却已经绽开笑容,一屁股坐回椅子,道:“请问公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谁勾动了陛下的心火?”

    看他麻利的样子,李芳就知道,人家根本就是做做样子,压根没想给自己跪过,不由气歪了鼻子,终于知道姜还是老的辣啊!这八十岁的就是比自己这六十岁的不要脸。

    想归想,该说还是得说……其实这些事儿,根本瞒不了人,不知道多少宫人太监收了钱,成了外臣的眼线,昨曰皇帝又没清场,很快就会传出去。李芳知道,现在严嵩骤遭叱责,方寸大乱,才会跟自己病急乱投医的,所以还不如卖个干人情,免得得罪了这头巨鳄。

    他便将昨曰发生的种种讲给严阁老听,当然会根据自己的需要,或是大加渲染,添油加醋;或是轻描淡写,语焉不详,但总算让严嵩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严嵩听完,又一次满头大汗,连连矢口否认道:“老夫敢对天发誓,对此事绝不知情,也绝对没有那个胆量,艹纵朝廷的抡才大典啊!”

    “咱家当然相信阁老。”李芳笑笑道:“但陛下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主见那么强,咱家也不敢贸然给您说好话,以免越描越黑啊。”

    “那是,那是。”严嵩点头连连道:“陛下的脾气,我还是知道的。”说着又拱手道:“请问公公,老朽该如何应对呢?”

    “照我看。”李芳道:“您得先把这事儿查清了,陛下那里是暂时不能去了,等过一阵子消消气,咱家再见机帮您提一提,到时候您去跟陛下好好说说,把误会借了,方位上策。”又笑笑道:“当然,咱家说的可做不得准,主意还得阁老自个拿。”说着不着痕迹的将那信封送入袖中,起身拱手笑道:“当差不自由啊,咱家出来的事件不短了,可不能再盘桓了。”

    严嵩已经达到目的,自然不再留他,扶着桌子缓缓起身道:“老朽送送公公。”

    “您请留步,千万别。”李芳赶紧拦住道:“我自己走就行了。”但严嵩还是把他送到垂花门,看着他消失在前院,才扶着墙转身,望着院子里叶片凋零的树木发起了呆。

    但站了不一会儿,便感觉两腿发软,头晕脑胀。老管家严年赶紧过来,搀扶着他,轻声道:“老爷,咱们还是回屋歇着吧。”

    严嵩无奈的叹口气道:“老了,真的老了……”便弓着腰,在严年的搀扶下,进了屋子,先去看了夫人,陪她说会儿话,然后回到书房,在惯常用的躺椅上躺下,闭上眼睛养了会儿神。

    就在下人们以为他睡着了,想要悄悄退出去的时候,却听严阁老缓缓道:“严士藩起来了吗?”

    “这个……应该,大概还没吧。”严年小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