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炜面上一阵阴晴变换,终于知道这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只好放弃心中那点侥幸,狠狠咬牙道:“我给你写个保证书,这下总行了吧?”
等的就是这个,沈默心中一笑,面上却一脸愧疚道:“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呵呵,好说好说……”袁炜笑得比哭还难看,便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几句,大意是‘司经局文库图书失佚,在本人任上便已经严重,与沈默沈大人无关。’然后欠下自己的大名递给沈默,没好气道:“这下老夫总可以了走了吧?”
沈默点头亲热笑道:“瞧大人说的,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也不敢拦着您。”
“哼哼,您沈大人真是个人物啊……”袁炜皮笑肉不笑的拱拱手道:“告辞了。”说完便甩手出了门房,登上等在一边的轿子,片刻不留的离开了。
这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啊,想不到我老袁竟然让个臭小子给要挟了!气呼呼的走到半路上,袁炜终于想起袖里还有沈默给的红包,心里这才好过点。掏出来打开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竟然是见票即付的五万两‘汇联票’。
袁大人长这么大,也没见过一千两以上的银子,此刻竟然有五万两银票在手!这让他不由自主的口干舌燥,心跳加速,得大口大口的喘气,才不至于一口气抽过去,被这笔巨款要了姓命。
一直到家,他都晕晕乎乎,揣着那张银票,不知道该藏到哪里,最后躲进书房中,拴上门闩,又用椅子顶在门背上,这才点上灯,紧张兮兮的看了又看——没错,式样很标准,有骑缝章,有银号画押,有朝奉背书,有天头地尾章,是一张货真价实的汇联银行票。
那一夜,袁大人失眠了,上半夜他将银票锁在匣子里,怕被人偷了,半夜起床打开匣子,拿出来收在怀里贴身藏着,还觉着不保险,最后压在枕头底下,才算是把心放在肚子里;然后下半夜,他开始设想,该如何花这五万两银子,是该把京城的住处翻新一下,还是留着等致仕以后,回慈溪老家修个园子,优哉游哉呢。
想了一夜,也没拿定主意,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对沈默那点怨气,早就随着这张可爱的银票,烟消云散了……不说贫穷乍富,快要乐疯了的袁大人,回到沈默的府中。那些宾客兴致勃勃,一直玩到三更天,才累了困了醉了,纷纷告辞而去了。却也有喝醉了走不动的,有家人接的,便被家人背回去了,还有个没人管的,沈默只好将其留宿一宿了。
待把所有客人都送走,他疲惫的伸伸懒腰,深吸口夜晚清冽的空气,吩咐左右道:“关门。”转身回到正厅里,厅中杯盘狼藉,下人们正在收拾,沈默向沈安要了坛酒,装了几个小菜,拎着往客房去了。
推开客房的门,沈默便看见张居正目光炯炯的坐在那里,不由笑道:“我就知道你这家伙是装的。”
“你怎么知道的?”张居正闻闻自己身上,酒味重的很,好奇道:“难道我装的还不像吗?”
“直觉。”沈默笑道:“你张太岳可不是饮酒误事之人。”
张居正闻言,狡黠笑笑道:“我也知道,你这家伙把袁炜给拿下了。”
“你怎么知道?”这下轮到沈默发问了。
“直觉。”张居正哈哈一笑道:“你沈默可是个无利不早起的家伙,突然把那姓袁的邀来,不可能单单为了给晚宴增色。”
两人对视一眼,便一齐嘿嘿笑起来。笑完了,沈默将酒坛子往桌上一搁道:“既然你还没醉,咱们就继续喝。”
“好,边喝边聊,聊个通宵。”张居正从床上跳下来,坐到桌边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这喝酒聊天也得分对象,要想喝得痛快,聊得开心,还得跟你沈拙言一起。”
“谬赞了。”沈默搁下酒坛子,将几盘下酒小菜拿出来,两人便一边捏着花生米,一边小口小口的对酌起来。
一面喝酒,张居正一面问沈默,他在苏州都具体干了些什么,道:“听外面传的神乎其神,都快把你吹成孔明二世了,难道真有那么神吗?”
“神什么神?”沈默微笑道:“我不过是恰逢其会,做了些顺应时势的事儿罢了。比如说市舶司,朝廷海禁多年,海上又有倭寇横行,不论我们大陆的买方,还是海上的买方,需求都被压抑太久,一旦开了市,便如洪流般宣泄出来,自然一发不可收拾。”
见张居正听迷了,沈默又道:“再比如说那徐海,跟朝廷征战多年,眼见着自己越大越弱,官军却越来越强、越善战,自然萌生了归顺之意,只是没人有我这么大胆,敢接受他罢了。”
张居正怎能满足于如此简略的回答?自然一路追问下去,好在他关注的更多是宏观层面的经济问题,至于市舶司如何运转,各部门的配合联系,并不是他关心的地方。张居正关心的,是苏州的税负如何征收,各方面的利益如何分配,老百姓过得怎么样,诸如此类的问题。
沈默起先还一一作了回答,但见他越问越深,再问就要问到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了。赶紧打住,转个话头道:“你都问了我半天了,也该我问问你了吧?”
张居正自嘲的笑道:“我有什么好问的?人说三十而立,我今年已经三十有六了,出仕也已经十多年了,却只是等闲蹉跎了岁月,没做过一件正经事儿。”说着摇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脸苦闷道:“别说跟你没法比,就是比一比那些知县言官,我也羞愧的无地自容啊。”
“哎,太岳兄千万别这么想。”沈默赶紧劝慰道:“翰林官嘛,向来就是这样,积蓄多年,一朝得志。等着多年媳妇熬成婆,就是你大展宏图的时候了!”说着呵呵一笑道:“到时候等你大权在握,忙得抽不出一点空的时候,就会怀念当年游山玩水的逍遥了。”
张居正闻言稍稍展颜,摇头道:“你当我前几年请病假,是去游山玩水了啊?”
“难道不是吗?”沈默笑道:“这么好的机会,不去各地走走,看看风土人情,那可就太浪费了。”
张居正的面色竟一下子肃穆起来,道:“不错,我回家五年,倒有三年在各地游历,确实到过许多名胜古迹,然而在开阔眼界的同时,我更看到了自己原先从不了解的一面——原来我大明朝虽有苏杭,却不是天堂!在富庶的江南以外,我看到无数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百姓,沿街乞讨,卖儿鬻女,只求能多食一餐,多活一曰!他们的悲惨生活,并不是哪一县,哪一府,而是全国各地,皆是如此!繁华的江浙湖广,只不过是块遮羞布,遮不住整个大明朝的一地鸡毛,遍地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