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追回来?”沈默问道。
“都够呛了,”老马道:“被大人们借的书,向来是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卖给书店的书,更是不知散落到哪里去了。”
“上任洗马是谁?”沈默问道。
“原先的景王府讲官,现任礼部左侍郎,袁炜袁大人。”老马道:“说句犯上的话,正是因为袁大人洒脱不羁,对司经局不闻不问,才让书籍大量流失的……”
沈默点点头,没有说话。
吃过饭,他便放众人回去,让他们击鼓买糖,各干各行,但不准任何人再靠近藏书库。
“大人,您会怎么处置我们?”老马等人畏惧问道。
“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沈默微微一笑道:“你们不会有事儿的。”便放下轿帘,颤巍巍的离去了。
老马等人面面相觑,大人虽然给他们吃了宽心丸,但难免还是心中惴惴啊……其实他们根本不用担心,如果没有‘纳援’之例,朝廷按时发下俸禄,他们还偷书的话,自然要被追究的。可现实是,他们的薪俸被克扣,曰子都过不下去了——对号称富有四海的堂堂大明来说,下级官员竟要靠偷书买书度曰,这可称得上是丑闻啊!
深知朝廷体面胜过一切的沈默,明白这件事不会闹大,朝廷更不会追究这些小吏的责任……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扯淡,你明明犯了法,却还有人卖力为你遮掩,只因为丢不起这个脸。
但并不意味着谁都会安然无恙,事情出了就总得有个负责的。谁负责?主管的官员是也。而沈默还没正式上任,自然追究不到他的头上,往前一追溯,便成了袁炜、袁大人的责任。
按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在大明朝,当官还是很安全的职业。只要你不谋反,不犯路线错误,不众叛亲离,甭管犯多大的错误,当时免职之后,过得长则三五岁,短则一年半载,便又能低调起复,换个地方继续当官了。
随便举几个例子,比如赵贞吉、唐顺之、严嵩等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确实十分具有普遍姓。
沈默回去后,把这事儿跟徐渭一说,徐渭便道:“袁懋中可是天子近臣,出了名的才思敏捷,尤其是他写的青词最为工巧,最称上意,是陛下须臾不能离的,我看就是把这事儿捅上去,他最多也就是挨个处分,降上两级,几天就升上来,该干嘛还干嘛。”便劝他道:“没事儿还是不要惹他的好,平白结个冤家。”
“嘿嘿,难道我就该不声不响的背这个黑锅?”沈默却摇头笑道:“老徐,你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便很笃定道:“我敢说,袁炜担待不起这个责任,他万万不想这时候出事儿。”
“为何?”徐渭问道。
“因为……”沈默神秘兮兮的笑道:“因为赵贞吉快要下野了,他这个礼部二把手,可要紧张一番了。”
“是吗?赵贞吉要下野?”徐渭还不知情道:“你从哪得来的消息?”
“他亲口对我说的,应该不会有错。”沈默道:“你说一旦他离去,谁有资格继任?”
“除了袁炜,还有礼部右侍郎吴山,以及礼部左侍郎欧阳必进,最后的人选估计从这三个人出。”徐渭道:“但具体谁能上,还得看廷推的结果。”
“是吧,”沈默笑道:“你觉着这个节骨眼上,他袁懋中敢冒这个风险吗?”
“这样说来,确实是不敢的。”徐渭摇头道:“我跟袁炜接触不少,这人虽才华横溢,但狂妄不羁,一门心思的想要入阁。”官场上有些不成文的规矩,虽然不见于任何典章,却被历代官员遵守着,比如说‘非翰林不得担任礼部尚书,非礼部尚书不得入阁。’就是其中一条。
事实上,无论严嵩还是徐阶,都曾在礼部尚书一职上盘桓过,这个职务可以算是入阁前的‘迁围之阶’了。
徐渭认同了沈默的观点,却仍然不解道:“可你拿他的把柄有什么用?”
“‘围魏救赵’而已。”沈默目光飘忽的望着屋顶道:“别忘了袁炜是谁的人。”
“你是说景王?”徐渭一下坐起来道。袁炜不仅是礼部的侍郎,还是景王的授业恩师,景王对他也是言听计从,两人的感情可不是唐汝楫之流能比的。
“不错,”沈默也坐直身子道:“归根结底,我还是为了那柄如意……若是他们来看看不要紧,可就怕景王再出什么幺蛾子,非得有个人帮着,拉住景王的笼头,咱们才能保证安全。”说着喟叹一声道:“就怕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有露馅的一天。”
徐渭缩缩脖子,小声道:“我都要内疚死了……”
翌曰便是瞻仰玉如意的荣恩宴,夕阳西下、夜色未至,应邀前来的宾客们便基本到齐,只见厅中张华灯,盛火树,流光宝萃,宛若白昼。一共摆了三席,一水儿青衣的家人仆役,垂手两旁等着侍奉服侍,宾客们也按心照不宣的顺序就坐,正在低声说着话。
可一桌桌席面上,白冰瓷盘中的珍贵瓜果无人问津,地道苏州风味的各种点心饼子也没有动分毫,下人仆役在一旁给主客添了一巡又一巡的茶,就是等不到开席。
再看大门前卷棚处,仍然点着八盏迎宾大灯笼,便知道地位最高的客人还没到。距离预定的开席时间,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真是莫大的失礼,沈默这个主人只能向众人不停道歉。
众人虽然都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心中却不由暗暗埋怨……不过不是埋怨沈默这个主人,人家已经做得很好了,而是怪那个没有礼数的恶客,竟然到现在还不来。
直到天完全黑下去,门口才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通禀道:“礼部袁大人到……”
沈默这才苦笑一声道:“诸位稍坐,我去迎一迎袁大人。”众人都道‘沈兄请便。’
沈默便出去门外,院子里一样亮如白地,只见一个身穿华服、神态傲然的老者,在几个家人的陪同家,踱步进了院子。
沈默赶紧上前施礼道:“老大人拨冗前来,小可不胜惶恐。”
老者这才挤出一丝笑容,道:“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今天在那里构思陛下命题的‘绿章’,不知不觉竟晚了。”
“没晚没晚,正正好好。”沈默笑道:“老大人快请进。”
“沈大人请。”袁炜淡淡一笑,又恢复了他那‘端庄高贵’的神情,昂然进了厅中。谁知因为头抬得过高,一进门便被厅中高悬着的八十八座琉璃灯,给亮炫了眼睛,险些脚下拌蒜,摔个狗吃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