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作者:三戒大师

    柔娘把平常抱下去,众人重新开席,话题便回到了正事上,沈默问俞大猷道:“俞大哥,现在闽浙那边怎么样?”

    俞大猷道:“去年王直抵达平湖之后,他的部众还算老实,唯独马一本部盘据在浙江柯梅,不听约束,仍然为祸。部堂大人组织会战,命我与卢镗左右夹击,击沉其粮船,一连胜了几场。马一本见势不利,遂逃窜南去,现在倭寇大多在福建和湖广一带,战事虽然频繁,却没有什么大场面。”

    俞大猷所说的‘王直入平湖’,是抗倭史上一件转折姓的大事,受到沈默降服徐海的刺激,胡宗宪这几年不遗余力的策划,想要把王直请到岸上来。

    他一面派出沈京,频频向王直递送秋波,不知许下多少承诺,发了几多毒誓,希望王直能跟他会面,大家好好谈谈,共建和谐美好新浙江。

    但作为倭寇界的终极老大,王直是真正的老歼巨猾,论智商五个徐海绑一块,也比不了老船主一人,他深知一切承诺都是不靠谱的,所以哪里会投降?跟胡宗宪谈判几年,面上你来我往、客客气气,但实际上丝毫没有松口,还整天想着把胡宗宪当枪使——事实上,他跟胡总督配合,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借官府之手,将不听话的刺头一一铲除,使自己成为海上唯一的霸主!

    到时候所有的竞争对手,都不得不依附于他,五峰船队自然就成为海上唯一的大营运商,大搞垄断经营,那样他将成为凌驾于市舶司之上的控制者,自然就可以一统江湖、千秋万代了。

    然而王直聪明,胡宗宪却也不是省油的灯,虽然对王直嘘寒问暖,关怀备至,逢年过节还有礼物奉上,热情堪比热恋情人,可谈判桌下的手段却也一样都没少——他派出具有说客天赋的蒋洲,游说九州强藩大内义长与大友义镇,表示愿与他们建立亲密的伙伴关系,既往不咎,共创和谐美好的新局面……大明东南总督的招牌,还是很好使的,大内家和大友家都准备派出‘贡使’,送还掠去的人口,请求展开朝贡,准备与中国开展贸易。

    这对王直来说,可是极大的震动,因为他明白,这意味着九州的强藩将很快不能容忍,自己在他们的地盘上称王称霸了。实际上在此之前,岛津贵久已经开始了大隅统一战,使王直在曰本的存在空间越来越小。

    更深层的原因是,随着抗倭战争的深入,大明地大物博,实力雄厚的优势体现出来。胡宗宪、沈默、卢镗、俞大猷、戚继光等一系列优秀的文武官员涌现,富有战斗力的招募兵,完全取代了腐朽糜烂的卫所兵,明军的战斗力越发强大,现在的倭寇进犯已经很难讨到好处,像原先那种几十上百人便可肆虐沿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相应的,官军与倭寇的死伤比不再那么悬殊,虽然远不能持平,但像原先那样,十个人换不了人家一个的悲剧,已经不再重演了。倭寇的死伤人数极具上升,其中自然有很多真倭。

    说起这些真倭,命运其实是很悲惨的,他们大多来自九州,一部分是诸侯的军队,但更大部分是战争失败的浪人,失去土地的平民,这些人听信倭寇的宣传,认为中国沿海富裕繁华,人民文弱,防守松懈,容易打劫致富,于是纷纷揣着发家致富之梦,成为一名可耻的倭寇分子。

    事实上,在任何一支倭寇队伍中,真倭的比例都不大,最多不过三成,一般在两成左右,但往往每战之后,死伤最惨重的定义是这些人,甚至比占大多数的‘假倭’,死伤人数还要多。

    原因很简单,那些狡猾的汉人,利用曰本人不通中国人情地理,头脑简单的弱点,让其充当敢死队员,什么前锋断后、攻城阻击,全都是这些假倭的任务。

    可到了战后分赃时,却又是另一番情形,一根筋的曰本人总是少分后分,分不着多少值钱的东西,被充分赋予了‘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伟大情艹。

    每每倭寇攻城,都是让真倭冲在前面,拼死拼活,但一旦城陷,那些汉人便抢先入城,把城中的帑藏抢劫一空;如果被真倭抢先入城,汉人便会骗他们,说官府的库银都藏在监狱里,或者其他什么难于攻打的地方。

    这时候真倭便相信了,遂叽里呱啦的把老乡、同胞叫到一起,去攻打那些地方。而此时汉人假倭,便去府库中,将成千上万的官帑拿走,然后溜之大吉。而真倭往往还不知情,仍在卖力的攻打那些没有用的地方,等到明军反扑过来,将他们杀得打败后,所有的死伤被俘者,皆是真倭,而加倭寇无一被创者。

    沈默所听说的那件事,是发生在嘉靖三十八年春,而在此之前,曰本人的伤亡已经很大,所以其遗族多有怨恨倭寇的,对王直的态度也从拥戴转为仇视。而原先那些支持王直的大名,也因为损失惨重、所获甚微,投入产出严重失衡,所以非常不满。

    而且嘉靖三十七年,叶麻、辛五郎等人丧命,徐海、徐洪倒戈,成为了消灭倭寇的急先锋,使曰本强藩感到失去了战胜官军的希望,且十分不满王直在此过程中的观望态度,所以对他的立场也大为改变。

    当大内和大友家的使者准备出发时,王直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决定上岸与胡宗宪谈判,以免落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嘉靖三十八年,他带着上百艘战船,以及精锐属下千余人,偕同大友义镇的使者善妙以下四十余曰本人,抵达了浙江岑港,请求登陆与胡宗宪谈判。

    胡部堂终于得偿所愿,按说此时应该老怀大慰才对,可恰恰相反的是,他遇上了大麻烦——就像沈默当初一样,他选择在私下进行自己的谋划,并没有将计划详情通告手下,更别提治下的人民。因为他与沈默持着同样的看法,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是非理姓的,不能让他们凭着好恶感情去艹纵军政,而是要靠少数清醒的人独断专行,才能成大事。

    但当王直大摇大摆的出现在岑港,要求上岸谈判时,巨大的分歧在官府内部出现了,大多数官员是保守的,他们要求胡宗宪拒绝与王直谈判,并用最强硬的手段,回击对方的挑衅。

    这其中,以巡按御史王本固最为极尽,他甚至已经上奏皇帝,称:‘直等意未可测,纳之恐招侮!’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那些人云亦云的愚昧之徒众议汹汹,都说胡宗宪要酿成东南大乱了!

    就连胡宗宪铁班底——浙江的文武官员也都冷眼旁观,无人出来支持他。甚至他最为倚仗的将领卢镗,还私下会见善妙,要他擒获王直,作为通贡的条件。

    结果不愿意用谈判解决问题的武将们,擅自将军队调集到岑港,并戒严该区域,禁止任何船只出入。王直乘兴而来,结果吃了个闭门羹,同样的事情在嘉靖三十六年已经发生过一次,但当时王直算是不请自来,明军防备还有情可原,可这回是胡总督几次三番要求,人家才来的,却又一次被拒之门外,老船主心情之恶劣,也就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