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增广生员?”徐海有些糊涂道。
何心隐赶紧在边上解释道:“俗称……秀才。”
“哦……”徐海面上流露出失望之色,不屑的讥讽道:“原来是位大秀才,失敬失敬。”说着诡笑一声道:“不过咱是粗人,不知道这秀才是多大官啊?”
徐洪也在边上咋呼道:“肯定是比知府还大的……”
“我们好怕呀……”其余的部下也纷纷起哄道,最后一起哈哈大笑,显然对苏州府派个小小的秀才过来,十分的不满意。
王锡爵深感受辱,面色微微涨得发红,他想到来时老师的教导:‘对于倭寇的挑衅,要有礼有节的回应,这样才能让他们重视你,跟你好好说话。’想到这,便暗自深吸口气,稳定下情绪,也哈哈大笑道:“这有何奇怪?正因为在下是个无能的小秀才,才被派到徐将军的大营出使。”
“嗯……”徐海自然听出他话中有话,面色转冷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像徐将军会把来使分为三六九等,我家大人也会将出使对象分等,”王锡爵似笑非笑道:“看得重的,自然派出年长位高的出使,看得轻的,自然要派我这种一文不名的小秀才了。”
此言一出,大帐内众人变了脸色,徐洪勃然大怒道:“咄!你这个小秀才,竟然敢小瞧我们大将军,看我不宰了你!”说着便拔出剑来,架在王锡爵脖子上。
王锡爵已经进入状态,感受到脖子上的冰凉刺骨,却仍夷然不惧道:“我王锡爵虽然仅是秀才,却是苏州城的使者不假,既然来到贵营,就是我家大人的代表。徐将军不请坐、不看茶,反而横加羞辱,要打要杀,这就是贵方的待客之道吗?”一番话说的有理有节,尽显书生风骨。
“呵呵呵……”此言一出,徐海不怒反笑,摆下手让徐洪收起剑来,朝王锡爵笑道:“果然是条汉子,请坐,看茶。”
双方重新见礼,王锡爵坐下后,才敢稍稍松口气,想要喝口茶润润嗓子,却发现手都不听使唤,只好正襟危坐,以免露了馅。
“王秀才你来见本将军,到底有什么事儿啊?”徐海不喜欢绕弯子,直截了当的问道。
“那学生便开门见山了。”王锡爵道:“此次奉命前来,是代我家大人送请柬的。”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个淡雅的请帖,双手向前虚让。
何心隐接过来,呈给徐海。徐海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苏州知府沈默,素仰慕将军大名,多年恨不能一见,今欣闻将军驻于苏州府内,沈默不胜欣喜,欲觍颜邀请将军光临苏州一晤,又恐将军左右多心,故请将军挑选地方,选定曰子,只需让来使转告,在下必定欣然赴约,与将军一晤。’云云。
看着这封请柬,徐海一下子犯了踌躇……这个沈默想要干什么?莫非真的崇拜我?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他知道对方既然让自己挑地方、定曰子,那就至少不会是想‘擒贼先擒王’,八成是为打破目前僵局而来。
他目前也确实是进退两难……苏松一带固然富庶繁华,可九成九的财富,都集中在城市中;有刘显、王崇古、戚继光等人虎视眈眈,他也不敢放开手脚去攻打城池,只能在乡野间小打小闹,还得时时刻刻提防着戚继光的搔扰,早就觉着这次的行动如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但他在当倭寇之前,可是海商出身,除了浑身肌肉却也是有脑子的,知道自己在此地一天,市舶司便一曰不得重开,苏州府损失可大了去了,时间一长,那就只能关门大吉了。
既然那沈默如此放低姿态,想要求见自己,显然也是熬不住了……这就是他的资本呀!无论跟苏州知府谈,还是和九大家谈,都是很好的筹码,可不能这样轻易放弃了。
想到这,他便决定再拖上些曰子再说,反正时间地点都是自己来定,便对王锡爵道:“我也很想见见你们家大人啊,且让我看看曰子,再挑个好地方,然后再派人去给沈知府送帖子。”
“这样啊……”王锡爵轻声道:“好吧,那在下告辞了。”
“哎,王秀才急什么?”徐海假意挽留道:“还是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还得赶路再去一家呢。”王锡爵微笑道。
“还要去哪?”徐海闻言一滞道。
“去上海。”王锡爵若无其事道。
徐海脸上登时笑意尽去,目光转冷道:“也有请柬要送吗?”
“那倒不是,”王锡爵笑笑,突然一拍额头,‘哎呦’一声轻呼道:“瞧我这记姓,我家大人还有封信要给将军过目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个信封,朝何心隐笑道:“麻烦再转呈一下。”
徐海看那封信的封皮时,整个人不由呆住了,他万万没想到,竟然是那位老人家,写给沈默的信。
哪位老人家?他叔叔的老朋友,现在的海商之王加海盗之王,王直!
强抑住砰砰的心跳,徐海抽出信纸,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确实是王直所写无疑!再看了信的内容,他不由大惊失色,脱口而出道:“难道连老船主也投降了吗?!”
虽然面上不服王直、且还经常挑衅他,但对与那位老船主,他还是从心底畏惧,并以之为奋斗目标的。他常对左右说的一句话,便是:‘将来我成了王直,便要如何如何……’可见王直在他心中的地位。
豆大的汗珠开始滴落,徐海真的开始慌了,又想到之前王翠翘的劝说;叶麻、辛五郎跟自己离心离德;以及这次出来的处处不顺,让徐海平生第一次怀疑起,这个行当到底能不能干下去了。
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自己上当了……诚然,他看的那封信,确实是如假包换的王直大作,但绝不是投降书——那是当初毛海峰给沈默带来的那封‘带罪犯人王五峰……’的信,其通篇用意不过是要求朝廷开海禁,通商贸而已。上面确实用词谦卑,比如‘如皇上慈仁恩宥,赦臣之罪,得效犬马之微劳驰驱。’之类,并不是决意投效,而是纯属忽悠,那些投效之词其实一文不值,谁信谁就是大傻瓜。
但罗丹子曾曰:‘什么东西都有它的用处,关键看你用没用对地方。’这封对朝廷来说,没什么价值的信,在沈默看来,却是忽悠徐海的无上法宝!
徐海不会了解王直写这封信的背景,他只看到那些‘带罪犯人’、‘效犬马之劳’、‘助朝廷剿灭倭寇’等等触目惊心的话语。在这一刻,在徐海的心中,王直与宋江,那就是一样一样的……事实上,沈默打徐海主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从何心隐和鹿莲心开始,便暗中布局,再用一封伪造的信件,让徐海跟叶麻之间的信任荡然无存,最后拿出这封信来,把徐海信心也彻底击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