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作者:三戒大师



    “大胆!你敢质疑太祖爷?”李默的党羽,大理寺卿周昀须发皆张道:“陛下,臣请金甲卫士,锤死这个公开污蔑祖训的小歼臣!”

    沈默面无惧色,冷笑道:“我是在用心钻研体会太祖爷的圣意,以免有人总是拿着似是而非的祖训来吓唬人!”李默都骂他‘小歼臣’了,便是彻底撕破脸,沈默岂能再跟他客气?

    大殿中的火药味正浓,便听到‘铛……’的一声磬响,争执声登时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望向那道纱幔,大殿里死一般的沉寂。

    终于,一个悠然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是嘉靖皇帝吟诗道:“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

    纱幔无风自动,身着道袍,手持拂尘的嘉靖帝飘飘地出现了。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

    一首诗念完,皇帝已经走到了龙椅前,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

    见皇帝站定,严嵩便带头山呼:“臣等恭祝皇上——”这下也不喘了……“万岁!万岁!万万岁!”所有人都跟着磕头。

    嘉靖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扫一眼沈默和李默道:“都起来吧,李默李时言、沈默沈拙言,接着把架吵完吧,让朕听听是哪一言的理。”

    李默正在发呆,沈默已经抢先道:“我太祖皇帝驱逐鞑虏,肇始皇朝,其见识之高远,其思虑之深远,乃我们这些后代臣子不敢质疑,也无需怀疑的。”

    “你两面三刀!”李默怒道。

    “听下官把话说完嘛。”沈默缓缓道:“正因为要遵守祖训,才要结合圣谕的背景逐条分析,将太祖爷的意思完全弄明白,才可以真正的遵守祖训,”顿一顿道:“如果仅抓住最初一条圣谕,忽视其余五条,便如盲人摸象仅得一肢,却以为全体,岂不是以偏概全,片面曲解么?”

    “那你就说!”李默冷笑道:“倒要看看你是如何穿凿附会!”

    “且下官为您解说。”沈默不退不让道:“先说最初一道圣谕,是禁止私自出海的……当时天下初定,张士诚、方国珍等残余势力退往沿海岛屿,却贼心不死,一方面在国内拉拢一些人培养党羽,另一方面勾结海寇欲卷土重来。所以太祖爷下令禁海,以隔断贼子与大陆的联系,使其不攻自破,可谓妙哉。”

    “再说第二、第三道,是禁止‘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禁止入海捕鱼’,此段时间正是胡惟庸案发,其罪名之一便是私通倭寇,此道圣旨正是针对此案而发,乃是鉴于国内的紧急状态,而特别的颁发的。”

    “一派胡言!”李默的铁杆王忬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支援李默道:“你怎么敢说不是永久法令?”不信就聆听一段《太祖实录》,太祖高皇帝说:‘朕以海道可通外邦……苟不禁戒,则人皆惑利而陷于刑宪矣。故尝禁其往来。”说着冷笑一声道:“这不正是太祖禁海的态度吗?”

    沈默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道:“敢问王大人,‘尝’字是什么意思?”

    “这个么……”王忬一下子便瞠目结舌了。

    “三岁孩子都知道,尝,是曾经的意思!”沈默哂笑一声道:“太祖爷圣训的真意是‘他老人家认识到通过海路,也可以与番邦交通,如果不禁止老百姓通过海上贸易私下贸易,恐怕都会不思劳作,纯事商业!太祖曾下令,可直接逮捕‘不事劳作,专事商业’之人,忧心触犯法令之人太多,所以曾经禁止往来。”

    目光扫过众位大人,沈默淡淡道:“为什么说是曾经呢?只要看看后面一条谕令即可,二十三年,‘诏户部严交通外番之禁。上以中国金银、铜钱、火药、兵器等物不许出番。’很显然是‘严’而不是‘禁’,只是禁止关系国家安全的物资出番,言外之意,茶叶、丝绸、瓷器等,还是可以卖出国去的。”

    王忬彻底无语了,只能听沈默乘胜追击道:“暗弱如南宋小朝廷,之所以可以和蒙元金辽对峙百五十余年,皆靠海上之利焉,南宋的皇燕京能想到,圣明如太祖皇帝更是了然于胸——所以在外无海寇叛逆之患,内绝乱臣贼子之忧后,前面的禁令自然解除,开始允许可以为大明换来巨利的物品出海,只是不许出售要害物资罢了。”

    “那洪武二十七年,太祖爷说‘敢有私下诸番互市悉治重法。’是什么意思?”李默的又一死党,户部侍郎马全道:“按照你的逻辑,是不是太祖爷又禁止互市了呢?”

    “马大人,太祖爷禁止的是私下与诸番互市。”沈默笑道:“言外之意,只许官方互市罢了。这正是太祖爷圣明,想出来的两全其美之策,既可以得到海上贸易之巨利,又可以避免百姓通番忘本,荒废了农事。”

    一直面色严肃的嘉靖的脸也舒展了,露出了笑容道:“最后一条朕来说。洪武三十年,‘申禁人民不得擅出海与外国互市。’显然是对上一条的重申,太祖爷的最终意思也就再明显不过了——只能由国家进行贸易,不许私人擅自进行。”顿一顿,扫过众臣道:“这才是真正的太祖圣谕啊!”语气中带着难掩的解脱之感……纵使他是百年来最有权力的皇帝,也无法对抗沉甸甸的祖训,所以尽管财政窘迫若斯,嘉靖帝仍迟迟无法下决断。

    现在好了,终于在法理上将这座大山绕过去了,可以进行实质姓的探讨了。

    李默却不这样想,他觉着如果输了这一场,无疑今天与严党打了平手,心里登时不高兴了,使个颜色给同党,却无人敢触这个霉头。

    他只好愤愤的暗骂道:‘一群胆小鬼!’竟亲自出击道:“启奏陛下,臣等受益匪浅,对太祖爷的祖训有了更深的体会,得出了一点心得。”

    “讲……”嘉靖帝笑眯眯道。

    “太祖爷的圣意是,天下太平时可通蕃贸易;但海外有贼子做乱时,应当厉行禁海!”李默硬着头皮道:“所以倭乱一起,礼部即请罢市舶司,现在倭乱猖獗胜于当初数倍,断无再开市舶之礼。”

    嘉靖帝的脸登时拉下来,却被憋得无话可说,因为沈默方才分析的,正含着此等意思。但嘉靖多聪明的人啊,他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看向沈默道:“是这个意思么?”

    “陛下容禀。”沈默虽然也是汗流浃背,但依然不急不躁道:“请先听听倭寇是如何形成的。微臣居浙东,亲眼目睹市舶禁十余年,然走私猖獗不禁,大小海船隔三差五而至,皆满载海外货物。因为无法立即销售,辄赊沿海商家。久之,歼商相欺,拖欠货款不啻千万,被海商逼急了,则投身贵官家以避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