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

作者:贾平凹



金狗就说:“我知道,你那钱全丢给荆紫关木楼上的白脸脸了。你何苦哩,落得现在没个婶娘给你暖脚!”

韩文举并不恼,偏过头看船下的水,水活活地流,一个旋涡套一个旋涡的,想起当年的生活,还想起那个大奶子白脸脸,就呵呵地笑。

一抬头,岸上走来一个女子,轻手软腿的。太陽正照在她的脸上,金狗觉得天上的太陽已不存在,那脸是一盘肉太陽,这太陽有鼻子眼睛的让人亲近。韩文举就嚷:“小水,快来帮伯骂金狗,这坏狗张嘴咬人哩!”

小水上了船,将饭罐给伯揭了,是白菜豆腐面,一青二白的,果然说:“金狗叔还当过兵,欺负老人?!”

金狗只是嘿嘿笑,看着小水替伯渡船,一双白细细的手攀着河上的铁丝拉,手腕子上一双镯子就叮叮作响。说道:“小水,白石寨的女子都戴手表,你还戴那镯子!”

小水说:“金狗叔嫌我落后,金狗叔给侄女买一块表来!”

说罢,自个就轻轻笑了。

金狗是逗着小水说出“金狗叔”这三个字的,小水一口一个金狗叔,金狗心里也受活得要笑。小水爹出生的时候,正在“犯月”,小水的奶让人卜卦,说是要一生平安,必认干亲。认亲的风俗是出世的第二天,一早,抱婴儿出门,第一个逢上谁谁就是干爹干娘。恰这日金狗爹四岁,清早出门撵一只狗跑,迎面碰上了韩家认亲的人,金狗爹就一生做了小水爹的干爹。小水爹娘死得早,晚一辈里,小水还得叫金狗是叔。金狗是巴儿狗站在粪堆上,看好充了个高便宜。

船到对岸,金狗跳下船。小水睁着一对毛毛眼问:“金狗叔,你这往哪里去?”

金狗看见他正站在她那眼珠里,说:“去白石寨,要我捎买什么东西?”

小水从手腕上卸下镯子,说:“你去找着寨城南街我外爷,让他送镯子到小炉匠那儿给我洗洗。你告知他老人家,过了半月,我去给他拆洗棉衣呀!”

金狗说:“还有啥?”

小水说:“没啦。”

眼一眨,金狗看不见那个小小的他了,手里的一对银镯子,沉甸甸地下坠。小水又笑了笑,抬身回坐到船上去。金狗低头看着那一双脚,脚蹼很高,玲珑如是小兽蹄儿,不卒看的却是那一双白布面圆口鞋。

韩文举却把船从此岸摆到彼岸去了。2

小水的白鞋,是给小男人穿的。

爹娘死得早,小水就跟伯伯韩文举过活。韩文举能说会道,但性*情敏感而胆怯,四十岁前浮浮浪浪错过了几次娶老婆的良机,四十岁后有机会娶老婆了,却没了收拾老婆的力气和心思,就光棍起了一辈子。他爱小水,爱酒,爱船,也爱在船上和来回搭渡的妇女取乐,说谑话。他是靠嘴受活的,这嘴里的话就常常说得出格,失了老年人的规矩,于别人,妇女早泼口大骂了,但韩文举失规矩妇人还乐。小水有这样一个伯伯,什么都觉好,就是嫌他浪荡惯了,心粗,一在船上喝酒说话便几天几夜不回家。因此小水从小成熟,像一匹马,没有调就驾辕拉车了。七岁上搭凳子在案上擀面,擀得薄纸一张,伯伯端着一窝丝一碗,高挑着在渡口上吸,没有人不企羡的。别人一夸小水,韩文举就张狂,邀了人家来喝酒,他又见酒便醉,反害得小水三更半夜打灯笼到酒场接扶他。金狗当兵那年,夜里穿着新军装到韩家话别,韩文举又拿了酒来喝,金狗没喝醉,他却先躺倒了。金狗也有些头重脚轻,让小水欣赏他的军装,说:“小水,叔要走了,一去几年不回来,你给叔再擀两碗长条面吃吧!”

小水说:“金狗叔去大世界,人参燕窝什么吃不得,还看得上面条子?”

金狗说:“吃了你的长条面,叔走到天尽头,就会想起你!”

小水说:“你还能想到小水呀,你一展翅膀怕再不回仙游川了!”

金狗说:“金狗不是没心狼!”

小水偏说:“我就不擀!”

话是这般说,却去舀面调和搓揉,搓揉了四四一十六遍,面“醒”得软软的,筋,却真的没给金狗吃长条子面,一颗一颗包皮了一罗底饺子,竟也在一颗饺子里包皮上一枚硬币。说:“出远门不能吃长面,长面拉魂,会走得心不宁哩。吃饺子,囫囵囵的保你出外周全,将来真干出事来也好和人家田家巩家的娃们子一样!”

金狗喜欢了,却说:“田家巩家……哼,我倒不在眼里搁!你瞧着吧,我要穿就穿皮袄,不穿就光身子!”

小水说:“金狗叔有志气。你要能吃到那枚硬币,这话便会灵验的!”

这一顿金狗吃了三碗饺子,但没吃出硬币来,夹了一个饺子让小水尝,没想小水就把硬币吃在嘴里了。

金狗一走,小水少了个说话的人,韩文举也没个跑小脚路买酒的人,日子寡了许多味。韩文举也就自那阵起,相好了不静岗寺里的和尚。这和尚学问深,熟知佛家经典,亦懂得人情世故,测字算卦,见韩文举有文墨,便教授了《六十四卦金钱课》观星座卜气象。韩文举掌握了此术,却越发与搭渡的妇女说浪话,察颜观色*,用六枚“宝通”铜钱推掐善恶凶吉、流年运气,嘻嘻哈哈打发自己的日子。这期间,小水在寂寞里悄悄发育,滚圆了肩膀,白皙了脖颈,胸部臀部显出曲线,人材十分地排场。

一日,小水提了饭罐到船上来,让伯伯于-陰-凉里用膳,自个便把船摆进白腊草丛下给老人搓洗衣裳。白腊草已经扬花,飘一种红红的粉,煞是好看,就听见岸头有人喊摆渡,声极尖锐。小水摇船过去,摆渡的是田中正的侄女,艳陽里,妖妖地笑出两排细碎白牙。

小水欢声大叫:“哎呀,是英英呀!收拾得好俊气!”

英英说:“真的俊气吗?怎不见路上男人家抢我?!抢去了也好,我是张口货,他得管我一天三顿好吃的,吃了人参想燕窝,还要吃他娘的心,看他肯不肯!”

小水就笑骂英英太“造孽”,拉着上船,伸手拧她那张薄薄的嘴,然后问:“是去白石寨吗,那里男人多,一见你真会把你吃了!”

英英说:“吓,你还算是老同学哩,这么不关心人!我这是到镇上商店去上班呀!你不知道吗?”

小水真的不知道,当下就被激*情所奋,说:“你有工作啦?!”

英英说:“农业社里再呆下去,我真是要疯了呢!虽说在商店工作不算好工作,可好赖是坐到凉房下边了!你日后要扯什么紧俏布,你来找我,别人不行,你来还不走个后门吗?小水,你瞧瞧,我这件上衣怎么样?”

小水说:“有些艳乍了。”

英英说:“要艳乍,衣服就是给外人眼睛穿的嘛,要不谁注意呀?你也来一件吧!”说着就脱下上衣来让小水试。

小水试穿了,一切合适。站在船头往水里一看,却忙脱下来,说:“我可穿不出去,你是工作人了,我是农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