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

作者:刘静

    沈凤英早就想加入到这个言论自由畅所欲言的群众团体中,可惜她找不着走进去的理由。按理说,那小花园是公家的,阳光是大自然的,老太婆们是自发聚到一块儿的,只要她沈凤英愿意,随时随地可以聚过去。可惜,沈凤英却一直聚不上去。

    沈凤英是脱了军装离休的老干部,是那种上了解甲归田的档次的。这就不同于小花园这些从工厂从商店退下来的职工们,甚至,这里.有些人连职工都不是,就是些从农村出来的随军家属。平时,沈凤英是很自觉地把自己与这些人区分开来的。现在,想凑过去,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起码沈凤英自己就不容易。想,是一档子事,自尊心,又是另一档子事,不挨边的。

    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沈凤英格外想凑过去。站在阳台上望了一会儿,沈凤英的身子就不听自尊心使唤了,出门下了楼。

    当然,沈凤英是不会直奔过去的,这点脑筋她还是会动的。她假装要上服务社买东西,手里还提了个买鸡蛋的笼子。走近花园,她放慢了脚步,朝其中一个熟面孔投去深情的注视。那熟面孔果真就上了钩,用手拍着长条木椅,满脸堆笑地邀请道:“来,过来坐会吧。”

    于是,离休老干部沈凤英就半推半就地坐到了人民群众当中。一个穿戴很过时的老太婆,正在数落她的小儿媳妇。她拖着长腔先“咦”了一声,像豫剧里的道白。她咦道:“那小妖精上个星期染了个红头发,像个红毛妖精,要多丑就有多丑。可那小妖精却美得不行,回到家啥也不干,先抱着镜子照个没完没了。”又一脸神秘地问:“您猜猜,染那个鬼头花了多少钱?”不等别人猜,河南老太婆就抢先告诉大伙:“六百多!俺那娘吔吓死人了!”

    马上,鲜花盛开的花园里“啧啧”声就响成了一片。有人马上就换箅成猪肉和鸡蛋的价钱,“啧啧”声再次响起。

    离休老十部沈风漠看出来了,这个花园里的这些老太婆,议论儿媳妇已经是蔚然成风了。这对沈凤英来说,真是件瞌睡了有人塞了个枕头的事儿。在这种氛围下,有这种心情的沈凤英怎么可能光听听就箅了呢?那平日里积压在心里的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涌到嘴边,排着长队,等待着鱼贯而出。

    只是,沈风英还不习惯跟人民群众搅到一起说话。她要等着大家都说得差不多了,住了嘴的时候,再郑重一点说。起码,这也是—种待遇,压轴嘛。

    “老沈,”那个熟面孔突然对正等得着急的沈凤英说,“还是你老沈有福哇,娶了个好媳妇。看你那儿媳妇,要个有个,要样有样,脾气又好,见人笑眯眯的透着和善。听说还是个女连长,老沈你这是前世修来的福啊。”

    “可不!”“就是!”老太婆们一致附和,帮助熟面孔征实老沈的福气。她们说起老沈在机关当参谋的大儿子,说起老沈在深圳做生意的小儿子,说起老沈在上海教书的女儿,甚至,还说起了老沈在八宝山的老伴。

    老沈沈凤英被老太婆们劈头盖脑地一通猛夸,那一肚子整装待发的控诉反而不好说了。沈凤英的心情可想而知。

    回到家,沈凤英越想越气:怎么,你们个个的儿媳妇都不是东西,单单就我沈凤英的儿媳妇没毛病呢?她好不好,有没有毛病,是我知道还是你们知道?到底是些职工家属,眼窝子就是浅,光看着笑眯眯的就觉着好。在外边,淮不是笑眯眯的?谁能不笑眯眯的?生了一会儿职工家属们的气,又生自己的气:你也是,让人家三言两语的好活就生生把嘴给封上了,多大年纪了?还有这种害死人的虚荣心!

    连长李冰坐在领班台上检查值勤情况,她戴着耳机在监听话务员们的工作。大半个上午,那千篇一律的接转程序令她昏昏欲睡。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进入她的耳膜,婆婆!她一下子来了精神,她听到婆婆在报电话:“上海的556773,找章军宁。”

    婆婆的声音消失后,李冰在想:婆婆找大姑子有什么事呢?这个时候一定不会是单纯的问候,婆婆肯定要告状的。告谁的状呢?

    李冰就不用往下想了。

    李冰走到挂号台,找出婆婆那张话单,坐到一个机动台上,从上海台席上要了一条一类上海线路,先把号码报给上海总机,又拨通自家电话,用标准的工作用语告诉婆婆:“沈同志,您要的上海长途来了,请听好。”

    婆婆沈同志没想到这么快长途就通了,高兴得一个劲地说谢谢。她哪里想得到,要祸起萧墙了。

    李冰把手抱在胸前,冷着一张脸,专心致志地等着上海总机接来大姑子章军宁。

    章军宁来了,她问:“谁呀?”婆婆马上说:“我呀,军宁。”

    接着,婆婆就问军宁最近怎么样:胖了没有?瘦了没有?吃得好吗?睡得好吗?工作累不累?顺不顺心等一里问题;接着,又问了军宁的女儿贝贝一里问题;接着,又问了军宁的丈夫王刚一里问题;接着,又问了军宁家那条叫赛特的狗一串问题。

    婆婆跟大姑子罗哩卩罗嗦地说着家长里短,听得李冰怪没情绪的。正觉得扫兴,就听大姑子问:“他俩怎么样?”李冰的精神一振,知道自己进人话题了。

    婆婆先很深地叹了一口气,苦大仇深一言难尽的样子。只这一口气,就把李冰气得够呛。

    大姑子在电话那边忙问:“怎么啦?妈,谁惹你生气了?”婆婆叹着气说:“还有谁?你说还能有谁?”于是,婆婆就从那天晚饭的饺子说起,说到那两口子在电话里议论她是更年期,又说到李冰在门外偷听她说话,最后说到了儿子军冀那一声吼。

    李冰听着听着就觉着奇了怪了:怎么事情一到婆婆嘴里,理就全跑到婆婆那边去了呢?还别说,婆婆说的基本都是事实,没加什么,也没减什么,怎么同一件事情,角度一换,黑白就全颠倒了呢?

    大姑子在上海劝婆婆:“妈,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军冀也是,这刚结婚才几天,就变得这么没出息。”

    婆婆急忙在北京替儿子打抱不平:“不怪军冀。你没听人家说吗,有好媳妇就有好儿子,没好媳妇就没好儿子。怪就怪妈命不好,没有摊上好媳妇。”

    接下来,炒股的娘俩开始讨论股市,互通情报,当大姑子告诉婆婆一只绩优股,婆婆去找笔记股号的时候,李冰一把扯下塞绳,掐断了北京和上海的通活。

    人在生气的时候,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特别容易出来凑热闹。连李冰自己都想不到,她的心里头,积压了这么多对婆婆的不满:平时不太在意,有个事情一引发,马上就不可收拾了。

    初次见面时,婆婆就挺着笔直的老腰,一口一个章部长地回忆着往皆的辉煌:起初李冰没觉得什么不妥,听多了,心里就起了膩歪,觉得这个未来的婆婆是在用昔日的权势压自己。她心中好笑:此一时的章部长不比彼一时的章部长喽,此时在八宝山小木盒里的章部长,甚至比不得她这个小小的上尉连长了。当时的李冰真想把这恶意的念头说给未来的婆婆听,可惜李冰没有这个胆量。她只好把从朱来的婆婆那里受到的压抑,发泄到未来的丈夫身上:“真想不到咔葶军冀,我一不留神,就嫁入了豪门。”

    准备结婚的时候,婆婆语重心长地对忙碌着婚事的他俩说:要新事新办,不要大操大办。还说:我们这种家庭,要注意影响,要带头移风易俗。

    李冰本来就没想大操大办。她对婚事没什么经验,家又在外地,连该办什么尚且搞不清楚,更不要说大操大办了。婆婆一席虚伪的语重心长,惹得她好烦。她对章军冀发牢骚:“你妈真虚伪呀,说什么我们这种家庭要这样要那样的,我还不知你妈?她是手黾没钱,没法子大操大办,只好移风易俗,只能新事新办。其实,这也没什么,像我们这种吃死工资的人家,没钱是正常的,有钱反而就不正常了。我就是纳闷,你爸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妈怎么就不能有一颗平常心呢?”

    李冰发现,自己每次生婆婆的气,总是要拿婆婆的儿子试问。她总能把在婆婆那儿生出来的气,撒到丈夫身上。有一次把章军冀给惹急了,眼一瞪说李冰:“我妈的事你干吗老是朝我发脾气?”李冰心平气和地说:“那好吧,以后有事我直接找你妈说去。”吓得章军冀忙说:“那箅了吧,你还是对我说吧,我就豁上去让你说了。”

    李冰拨通了章军冀的电活,把他妈和他姐的通话传达了一遍,个别地方还加重语气添油加醋了一番,以便章军冀能够跟她一起同仇敌忾。谁知章军冀听着听着就烦了,说她:“你也是,闲得没事听这些干吗?你这不是在找气生嘛!还说我妈偷听电话,你怎么也偷听起电话来了?”

    李冰直着嗓门说:“我这怎么能箅偷听?我这叫监听,话务守则上允许的。”

    章军冀说:“话务守则上规定,监听不超过三秒钟。请问,你听了多少个三秒钟?”

    李冰说:“我这顶多算是监听过长,不像你妈,有预谋,有步骤。”

    章军冀说:“行啦,行啦,你俩半斤八两,算是扯平了。”李冰说:“哎,我跟你妈可不一样,你妈是有意偷听,我是无意监听过长,怎么会半斤八两?根本就是两种性质。”

    章军冀说:“什么事,一到别人身上,都是故意的,一到你自己身上,就成无意的啦。”

    李冰说:“嘛!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哪。别忘了,她们也骂你不是东西啦。”

    章军冀被气笑了,说:“我真算服了你们了。不是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吗?咱俩箅修了一千年才睡到了一起,照此推箅,你跟我妈起码也得修他个五六百年吧?你们怎么就不能像母女俩一样相亲相爱,怎么老给我添堵呢?”

    李冰也笑了,说:“这就要怨你了。你想呀,我俩本来就不是母女,因为你的关系,硬成了母女。你说,这强疗的瓜能甜吗?”

    章军冀在电话里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你在连里不是挺能团结同志的吗?老婆,我求求你,把我妈当成普通同志团结了呗。”

    李冰的母亲要到广州的大女儿家去,到北京来坐飞机。吃午饭的时候,李冰问章军冀到火车站接站的车找好了没有?章军冀回答说找好了。李冰又问,明天上机场的车找好了没有?章军冀嘴里塞着东西,含糊不清地说来得及来得及。李冰提髙了嗓门说,看你这个人,干个事怎么这么没谱?什么事都来得及来得及的,到时候抓不着车又该急得什么似的。

    沈凤英在一旁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就想不明白:这夫妻之间,怎么搞得像个上下级似的?动不动就指手画脚的,真让人看不下去。退一步讲,他两口子之间如果真论起上下级关系来,也该儿子是上级呀。儿子是校官,她才是个尉官,世上哪有尉官指挥校官的道理?再说了,这祖辈传下来的规矩是夫为妇纲嘛,哪有她个女人家咋咋呼呼的道理?看她训儿子那架势,像儿子是她拉扯大的似的,真是的!

    沈―搭腔说:“都吃饭都吃饭,吃完了饭再说也不迟。”媳妇李冰住了嘴,儿子章军冀却缺心眼地偏不住嘴,顺着他妈的话狐假虎威:“就是,就是,明天的飞机急什么。”

    李冰用大部分的白眼珠望着丈夫这只纸老虎:“急什么?好,我不急,明早找不着车,再找你箅账!”

    章军冀刚要开口,他妈沈凤英又一次挺身而出,说:“找不着怕什么,外边有的是出租车,大街上招手就停。坐得起飞机还坐不起出租吗?”

    李冰停下棋子,不去看祸从口出的婆婆,却偏偏用一双冷目去找老老实实吃饭的丈夫。章军冀略带歉意的眼睛正等在那儿,一个劲地向她暗送秋波。

    下午五点多钟,李冰和章军冀从火车站接母亲回来,见婆婆已经忙活出一桌子丰盛的饭菜,盛情地等待着亲家。李冰看着饭桌上大盘子小碟子,再看着婆婆拉着母亲的手问长问短的样子,心里头受了感动,忙手脚不闲地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