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而易见,他是个县城里的人,可能是县城里有文化的那类人。这么闷热的天气,他穿了一身严谨的中山装,甚至连上衣扣子也不解,有密集的汗水从他苍白的满是倦容的脸上淌下。他拘束地站在我面前,迟疑地问我:你是于青吧?
我纳闷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人,我敢肯定我没见过这个陌生人,但我似乎又在哪儿见过他,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把我给搞得有点糊涂,听到他问我,我不由自主地点头称是,接着反问他:请问您是?……
一股血色涌上了他原本苍白的脸,他嗫嚅了半天,才说:我……我是王志河。
我的脸颊呼地一下就燃烧起来。岂止是脸颊,我觉得我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王志河,王志河,我在心里无声地重复这个名字,这个被我及我的家人仇恨了将近二十年的名字。
1975年底的时候,我姐姐第二次踏上了父亲的故乡。在寻找二大爷的那些日子里,县委宣传部一个少言寡语的普通干部自始至终陪着她。在那几天里,我姐姐对他的跑前跑后和照顾的周到心存感激,并在临别前再三地把这种感激表述出来。想不到的是,第二年春天,也就是1976年的春天,他写信告发了我姐姐。
至今,我也不能不承认他的坦荡和勇气,他没有把自己的名字藏匿起来或者改编一下,他在检举信的最后工工整整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王志河。
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王志河这个名字成了我们家人的一块心病。我们对王志河这个名字一直牢记在心却没有任何举动,包括当年我的两个年轻气盛的哥哥。对他检举信上的内容我们无话可说,但对他检举信的动机和目的我们始终存了一份疑虑,即便有二十年前的那种政治背景,我们也认为那封信告得莫名其妙。这么多年来,我们不愿提起这个名字,甚至连想都不愿想。但我们没有忘记这个名字,一直都没忘。忘记一个你仇恨的人是件不容易的事。
我将身后的家门“咣”的一声撞死,在那种巨大的声响中,我寒着脸冷冷地问他:有事吗?
在那种巨响中,他脸上的血色在急剧地隐退,渗出一种白来,一种渗人的惨白。他掏出手帕擦额头和两鬓的汗,我看见他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擦完汗,他好像镇静下来。他把手里的手帕很仔细地叠好,放进裤子口袋里。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来,注视着我,用我很小就耳熟能详的口音,说了很多的话。
他说:我知道你们恨我,我也恨我自己,这是实话。他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盼望你们去找我,哪怕打我一顿骂我一顿也好,但多少年了,你们对我置之不理,我很难受,这也是实话。
他说:我鼓了多少年的勇气,才站在这里。我来这里想干两件事。一是亲口对你们说声对不起,我不求你们原谅,我不该原谅,但对不起这句话在我活着的时候我是一定要说出来的,要不,我死了也闭不上眼睛。二是我想告诉你们一件事,这件事搁在我心里四十多年了,我没人可说,我只你们说。
他说:我是被人家骂着“私孩子”长大的,咱们那儿管私生子叫私孩子。我从小到大,日子从没有好受过。
他说:我母亲生下我没多少日子就自己吊死了。我是跟着我姥娘家姓,其实,我应姓于,跟你们一个姓。
他说:说出来也许你们不信,但现在信不信都不碍事了。我父亲叫于有庆,是你父亲的二哥。
他说:1975年于明来的时候,我知道她是谁,她却不知道我是谁。好几次,我想告诉她,却没说成,一是我张不开口,二是那时于明也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说:我那时还年轻,不大懂事。那些日子我特别恨于明,也特别恨你们家。我恨于明是看于明年纪轻轻的什么都有什么也不缺,恨你们家这么多年也不知来找找我,把我带走。
他说:于明走后,这种恨不但没消,反而越想越厉害。我就写了那封信,那封告她的信。
他说:信发走后,我就一直盼着你们家来找我箅账,盼到最后,却盼来了于明的死讯,我……他哽住,说不下去了。
我脑子里乱得厉害,身子也飘得厉害,我觉得眼前的一切失真得厉害,像在做梦。
我定定地望着他,一言不发。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也说不出什么。
他放下手里的一个塑料袋,说:我也没哈带的。带了点咱那儿出的黏米,我听说三叔爱吃。
他搓着两只枯瘦的手,讪讪地说:没啥事了,我回了。他下了两级楼梯,又回过头来,望着我’他的眼神里有一种令人难受的东西。他望着我说:小妹,有工夫跟三叔三婶回趟家吧。三叔多少年没回了,家来看看。
我望着他挺不太直的后背,一直到他那件过时的蓝涤卡中山装从眼前消失。
我蹲下身子,打开他带来的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一只布口袋,是那种家织的土布口袋。我解开布口袋,眼睛里是一片金灿灿的黄色的米。
我不知道父亲爱吃这种米,但我听父亲提过这种米。父亲说,他们那儿出一种黄米,黏得厉害,别的地方长不出那么黏的米。
我注意到口袋旁边一个小纸团,我猜是刚才王志河掏手帕掉出来的。我捡起来,打开一看,是张肿瘤医院的挂号单。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出现了他的苍白和枯瘦,我蹲在那愣了一会儿,身不由己,我站起身来向楼下跑去。
刚跑到大院门口。在迎面开来的308路公共汽车上,我看见了那蓝色的中山装。车子路过大门口时,他在车里伸长了脖子向院子里张望,不知为什么,我将自己藏到了一棵很粗的杨树后边。
在那棵枝繁叶茂的杨树下,望着远去的公共汽车,不知不觉,我的眼泪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