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以一个老农的厚道和慈祥善待着这个未来的儿媳妇。父亲看她时的眼神极其丰厚,有麦收开镰时的喜悦,也有白摘了人家自留地架子上一根顶花带刺的鲜嫩的黄瓜的喜悦,而更多的则是―以我对自己父亲的了解,我知道他老人家的想像力又跑到现实的前头去了一―也好像看见了一个活泼结实的大胖小子,这小子叫我大哥爹,叫我小姑,自然就该叫我父亲爷爷喽。
吃晚饭时,我大哥的卷毛朋友吃了几口就说吃饱了,一个人跑到院子散步去了。我母亲瞅着这个空当说我大哥,你才多大呀,就谈起了恋爱?
大哥对母亲对他恋人的冷淡早就窝了一肚子的火,他终于有机会爆发了,他把饭碗“咣”地摔在饭桌上,金丝边的细瓷碗在大理石桌面的碰击下忽然就四分五裂了。大哥压着声音——大概是怕被他院子里的恋人听见——低吼道,我都二十四了,谈个恋爱有什么了不起?!
母亲被大哥的火气吓了一跳,就耐着性子教育大哥,你年纪还不算大,要把精力用在工作学习上,不要过早地坠入情网。
大哥的脸都白了,他站起身来,连带把屁股下的椅子都撞翻了。他边往外走边说,你少给我来这套!你像我这么大,别说坠入情网了,连孩子都有了!
父亲本来是想帮大哥说说话的,但一看大哥又摔碗又掀椅子又没大没小的说话,就把开始时的初衷给颠倒了,他帮助母亲喝住大哥,骂道,你个兔崽子回来!还反了你了!
大哥假没休完,就带着他的卷毛恋人愤然提前回了上海部队。临走前大哥咬着牙发誓这个破家他是再也不登了!抬八抬大轿来请他他也不回来了!母亲抹着眼泪凄凄地说,都说是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还没娶哩,娘就不要了。
两年后,大哥没有遵守他的诺言再次踏进这个破家。这次是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回来度蜜月的,可惜新娘子不是那个卷毛女孩。这里的曲里拐弯肯定不少,有我大哥的原因,但我母亲的干涉也不能排除在外。
母亲终于还是接受了当婆婆的现实,她毕竟是个有文化的人,在调整了自己后,她就很顺利地踏上了做婆婆当丈母娘的愉快的征程。
那简直是母亲的丰收的季节!她对好像是一夜之间成熟了的果实有一种不相信不踏实的丰收的喜悦。她突然意识到在她的生命之中,这段时期应该箅是辉煌历程了。她在结婚生孩子随父亲进海岛把工作给搞丢之后,一直过着一种比较简单的家庭妇女的生活,生命中的成就感对她来说已是相当陌生了。这种成就感一旦从天而降被母亲重新体验品味出来,她的欣喜是怎样的若狂,不用我细说,诸位恐泊也是能想象得到的。
母亲再也不会重蹈气走大哥两年不踏家门的覆辙了,她吸取经验教训对我大姐亚洁的婚姻采取了一种先下手为强的战略战术。她早早为我大姐选了一个宣传干事。情窦未开对男人没什么经验的大姐一眼就被这个戴着一副宽边眼镜的白面书生给迷住了,并且对这个小内脸在军区小报上发表的小豆腐块崇拜得不得了。小白脸对我大姐的父亲的位置很敏感也很重视,再加上我大姐的模样儿实在是没什么挑剔的,他全力以赴上阵,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地对待,没两个回合,他就把我大姐收拾得温温柔柔的,苦熬了一年就去登记领了结婚证。
我二姐亚萌的婚事在我母亲的一手操纵下进展也十分顺利。二姐夫是个作训处的参谋,面孔虽不似大姐夫的白,沮小伙子羔裘豹饰孔武有力的阳刚之味,正合了我二姐这个军区射击队队员的口味,因此,也没让我母亲操多少心,费多少力,就一步一个脚印步步合我母亲心意地拜堂结了秦晋之好。
母亲在二哥国宁身上遇到了点阻力和麻烦。母亲在又一次轻车熟路地把要塞医院内二科一个姓白的长得小巧可人的医生,领到回家休假的二哥面前时,未想到二哥竟君子柳下惠一般地坐怀不乱,连正眼瞧也不瞧这个羞着一张娇脸坐在咫尺之外的小白医生。事后他正气凍然地对我母亲说,你以后少用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来打扰我,我正经事还干不完呢,哪有心思顾这些!母亲就说,你不小了,都二十五了,先谈着,不忙结婚的。二哥不耐烦地一摆头说,嗨,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自有主张自有安排!
二哥是个开击机飞行员,模样长得很帅,人牛得不行,我们估计,一般的姑娘在他眼黾恐怕要像他在空中俯视地面上的人一样,跟个黑蚂蚁似的。母亲大概想,也是的!这么优秀的儿子还愁找不到好媳妇?这样一自我陶醉,母亲就对二哥放松了戒备,对他采取了一种格外宽松的政策,连宏观控制权也自动放弃了,让二哥基本处在失控状态。等三年过后,二哥领着他的新婚妻子登门拜见公婆时,我那二嫂差点没把我的母亲给活活气死!
二嫂人长得要个没个要样没样要条儿没条儿,连个一般的标准线都够不上,.惟一可以拿得出手的,是那张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降了一。
母亲气得在那些大喜的日子里,牙花子肿得老髙。对上门道喜的人们捂着半个腮帮子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一个劲地往嘴里倒吸冷气,那咝咝的声音真像一条蛇在吐长芯子。
因为二哥事件,母亲提高了警惕,加强了警戒,对剩下的一男二女瞪起了阶级斗争的眼珠子。
小哥国强属于傍头青一类,他像个没见过女人的傻小子,对母亲塞给他的那个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小护士几乎没看仔细,就欢天喜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再夫妻对拜着人了洞房。
乱子出在我那个平时不显山不显水的三姐亚琼身上。那简直就是一次里氏八级的大地震。我家那幢红砖红瓦的大房子差点被她夷为了平地,她的那次壮举让我从此相信了中国一句老话:蔫萝卜辣死人。
解决了小哥,我母亲连口气也没用喘就开始着手忙三姐亚琼的婚事了。三姐就在直属通信营当技师,母亲心想在眼皮子底下动手,其工作量肯定要比那些散布在天南海北的哥哥姐姐们的小得多,也轻快得多。
用不显山不显水来形容我小姐亚琼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她人长得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个子不厲于高的也不属于矮的,在学校时学习不箅好的也不算差的,当兵后既不给爹娘露脸但也决不给爹娘惹祸。总之,属于那种多她一个不闹少她一个也不静的主。我母亲从没把她另眼看过,视她为早饭桌上的一碟小菜。谁承想,就是这盘不咸不淡可有可无的小菜,竟差点没把我母亲那口坚实细密的牙齿给整口硌下来。
母亲这次为小姐选中的目标充分显示了她的老谋深算。在选大姐夫二姐夫时,母亲还充分考虑了女儿的审美情趣和男方家庭的城市背景,把工作重点放在了德、才、貌上。随着干部制度要年轻化的吵吵嚷嚷,母亲感到了父亲年龄上的危机。她不能不考虑在父亲下台之后谁来支撑这个家庭这个门户的大问题。靠大姐夫二姐夫那样的瞎参谋烂干事显然是杯水车薪远水解不了近渴的。
那个目标是在全要塞区召开的一次要求干部战士职工家厲都要参加的批林批孔大会上被母亲的慧眼捕捉到的。
这是个陕西塬上农村籍的五短身材的汉子,才二十八岁就从连队指导员直接提拔为团政治处主任,是那种三级跳远的火箭式干部。母亲的喜出望外是有充分理由的:现在能三级跳,谁能保证他将来不来它个五级七级跳?
陕西籍的政治处主任迈着坚强有力的大步走向舞台中央的麦克风前,一个刚劲有力的军礼差点把他的军帽掀翻。他从容不迫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发言稿,把嘴凑近有点失真的麦克风前“东风劲吹红旗飘,战鼓齐鸣雷声扬”地大声吼叫起来。他一口一个“饿们!”“饿们!”地讲了二十多分钟,台下的大部分人还没有听清他揭露声讨了**和孔老二的一些什么罪行,就先被他惹得眼冒虚光肠子咕咕直叫唤。
三姐回家过星期天,母亲把她叫到院子当中,在头顶暧暖的太阳下,像当年那个穿双排扣列宁装的寇同志和盘托出我父亲那样,把那个“饿”主任和盘托给了我那位名叫亚琼的最小的姐姐。
小姐当场就愣在那儿,像当年的母亲怔怔地望着寇同志那样怔怔地望着母亲。此时的母亲把右手搭在小姐肩膀上,一脸的这事就这么定了的表情。
小姐看出母亲根本就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而像是党组织通知她让她上哪儿报到一样。于是小姐的蔫劲上来了,她先摇了摇肩膀,想把母亲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七摇下来。但母亲像当年的寇同志那样,固执地不肯松手。小姐比当年的母亲多了一份勇敢,她抬起手把母亲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扒拉下来。小姐乜斜着眼睛问母亲,妈,你没发烧吧?
母亲的脸登时就沉了下来,盯住小姐问,你这说的什么话?小姐一点也不惧母亲那张变长了的细脸,反问,你都说了些什么?
母亲冷着腔问,你没听明白?小姐也冷着声答,没听明白。母亲再冷腔问,你是白痴吗?
小姐又冷声答,是白痴。白痴就一定要找个白痴做丈夫吗?母亲直起眼珠子品着小姐的话,品了半天才品出味来,不禁生着气说,人家怎么成白痴了?人家年纪轻轻就进了团领导班子,啊,人家怎么白痴了?
小姐绕过母亲径直往屋里走,边走边说,他不是白痴我是白痴,我白痴配不上人家团领导。
母亲出师不利首战败北,她受到的打击单看那张一直吊到胸前的长脸就可以了。
第二天下午,母亲给小姐打了个电话,让她晚饭回来吃饺子。听筒里母亲的声调轻松愉快,好像压根就没有昨天那场争吵。小姐想可能是母亲让步了,就很髙兴地跑回了家。但进了家门一看,小姐的头一下子就大了:那个“饿”主任正把双手乖乖地放在双膝上,老老实实地坐在客厅的藤椅里。
母亲很亲切地走过来,像介绍一个普通客人那样给他们两人做了介绍。
“饿”主任冲小姐点头微笑,小姐一看那被劣质水源侵烛了的黄门牙,眼珠子就翻到头顶上去了。
确实是吃饺子,但小姐把自己关在房间就是不出来。母亲笑眯眯地对“饿”主任说,这丫头还不好意思害臊呢,咱们先吃吧。
一个桌子上儿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就我父亲、母亲和“饿”主任三人吃。饭桌上除了母亲的客气声再就是上下嘴唇的“吧嗒”声。这毛病我父亲早就被他的乡下亲戚们给治过来了,我母亲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这动静的,声源因此就很单纯也很明确了。我父亲停下筷子看了一眼“饿”主任的嘴,又把眼光落在母亲脸七。母亲神态安详见怪不怪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父亲就纳闷,想我母亲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平易近人这样没毛病了?
“饿”主任走后,母亲推开小姐的房间发现她早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我父亲说我母亲,我看这事就算了吧,亚琼不乐意你就别再强迫她了,俗话说强拧的瓜不甜。再说我看他跟咱们亚琼也不般配,你听他吃饭那动静,吧塔吧嗒的听着难受。
嗬!母亲拖着长腔瞪起了眼睛,你这嘴才不吧嗒了几天?就嫌人家吧嗒嘴?什么强拧的瓜不甜?咱俩不甜吗?咱俩不是强拧的瓜吗?!父亲自然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小姐同母亲进人了冷战时期,索性连家也不问了。小姐不回家我母亲就隔三差五地往她的单身宿舍跑,一坐就是大半天,给小姐絮絮叨叨地添头疼。母亲绝对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古训。有一天小姐实在对母亲磨针的毅力忍无可忍了,她对母亲说,妈,你别再费这个心思了,告诉你吧,我有对象了。
母亲大吃一惊,怎么想也想不出小姐在这方面的蛛丝马迹。母亲疑疑惑惑地问,谁?
小姐像个大义凜然的女共党,一字一句地说出一个人的名字:王——海——洋!
这个王海洋可不是个新鲜人物,我前边顺带着提到过他的,就是那个老翻我们家墙头的隔壁王司令的独生儿子,那个几乎跟我们一起长大的小瘦猴。他同我们家的七个孩子哪个都可以用青梅竹马这个词儿。
王海洋那时在岛上是个比较扎眼的人物,除了他是司令公子这条外,还有就是他二十好几了既不去当兵也不去参加工作,整天晃着一身的瘦骨头架子满处闲逛。那时岛上还没有待业青年这个词,但街头痞子这个词却是人人都知道的,岛七的人们一般都认为他跟这个词比较贴近。
我母亲自然是不会答应的,王海洋跟母亲的战略目标简直是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就连父亲也不答应,他气愤地说,执绔子弟!简直是个执绮子弟嘛!父亲一激动,又念白了一个字。
这事把隔壁邻居也搅和进去,王海洋那个脾气暴躁的爹对传舌者说,操!有几个臭丫头就烧得他们不知姓什么了。看不上我们?我们还看不上他们呢!
这话又被舌头们搬到一墙之隔的我的母亲耳朵里。我母亲一声冷笑,说了句完全可以贴到大门口当对联的相当对仗的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狐狸吃不到甜葡萄。
王海洋被我母亲那个癞蛤蟆和狐狸的比喻伤了自尊心,小子一甩袖子跑到南京他姨家躲清静去了,把我小姐一人扔在紧急状态中孤军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