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断刃)

作者:肖锚

卢运凯牺牲了,钱溢飞和组织的联系被彻底斩断。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他能联系到上级,那份关于突围计划被泄密的情报,也不能通过我党地下组织直接送交解放区。其原因就在于,国民党内部知道这份计划的人屈指可数,隐藏在我方内部的“坚冰”,一旦接到我党地下组织对解放区的警示,则很容易怀疑钱溢飞,从而锁定“风”的人选。

    “我该怎么办?”钱溢飞愁绪万千,向来机警多变的他,头一回真真正正遇上了难题。“数万将士命悬一线,可我偏偏束手无策,唉!老卢啊,你这一走,我连个能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窗外雷雨交加,屋内愁云密布,钱溢飞躺在床上,盯着幔帐,一颗剧烈跳动的心,几乎呼之欲出。绝望之际,他曾想过舍弃自己向中央明码发报,但这么做只能是白白牺牲自己,变相成全了“坚冰”。“这个对手果然厉害,”钱溢飞暗道,“没准他正等我自行露出马脚。哼哼!利用我军情报给我下药,一举两得,让我想回避都难。”从床上弯腰坐起,钱溢飞痛苦地挠挠头,所谓“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此刻的钱溢飞,愁得想自杀。抓起床上的空烟盒,捏一捏又叹息着将它丢到窗外,低头在地上找找,拾起一根还算较长的烟蒂,吹了吹,将它叼在嘴上。“绝对不能与我党接触,应该想想其它渠道。”想法很简单,但具体实施又遇到了难题。既不能让别人感觉到我党获悉情报泄密,与此同时,又必须让我军警觉起来,这就是钱溢飞面临的难题。

    “我军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提高警惕?”想到这里,钱溢飞的手指被烟头烫一下,一个另类的念头,突然在脑海中闪现,“如果刺激包围我军的国民党部队,会有什么连锁反应?”应该说,钱溢飞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来看,绝对是无与伦比的疯狂,历史上,国民党军趁我方大搞政治运动的契机,没少针对性制造麻烦。不过现在,按照钱溢飞的构思,那就是在国民党内部“大搞运动”,会不会也让我军抓住机会大做文章?

    搞运动需要借口,就如同下药使用药引子一样,没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只能授人于柄。但钱溢飞不怕,屈打成招构陷入狱的事情他没少干,只是这次,他需要把文章做得更加天花乱坠扑朔迷离。“嗯!看来,还得再得罪一次人民群众。”苦笑着,钱溢飞按响电铃,叫进门外的机要秘书。

    “山城共党在近期内有什么动向么?”钱溢飞问道。

    “除去睡觉,他们哪天也没少了折腾。”

    “罢工还是学潮?”

    “根据掌握的规律,他们刚刚闹完罢工,接下来应该是学潮。”

    “现在由谁负责这件事?”

    “情报处杜孝先杜副处长。”

    “那好,你打电话把他叫来。”

    “是!”

    没等秘书走出房门,钱溢飞又叫住了他:“算了,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

    刚刚调任特别行动队长的杨旭东,身上自然会流露出一种霸气,不过这种霸气要看对谁。一处的人永远处在他视平线以下,而二处,特别是六哥曾经带过的兄弟,一照面,那就是有说有笑,好得跟亲兄弟似的。

    杜孝先也是在这种氛围下认识的杨旭东。一听说有位什么什么队长要来拜谒,正在毕恭毕敬焚香拜神的他大手一挥,对副官不耐烦地喊道:“叫他在外面等着,老子现在正忙!”

    “他是六哥的兄弟……”副官小心翼翼地提醒。

    杜孝先先是一愣,随后瞪着眼睛,态度从不耐烦马上过渡到气急败坏:“你他妈咋不早说?”

    “自家兄弟还用多说?”副官挺委屈,换句话来讲,若非“一奶同胞”,别说是想见杜孝先,恐怕连他这小鬼,都敢直接挡驾。

    杨旭东也没料到六哥这张“牌”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威力,当他看见倒履相迎的杜孝先,两个人先是互相敬礼,随后杜孝先追问一句“你啥时候跟的六哥?”

    “今年。”

    “我是民国二十八年。”

    两个人立刻便勾肩搭背,亲热得令外人瞠目结舌。

    “都是自家兄弟,说吧,需要我帮什么忙?”杜孝先又问。

    “给我们行动队补几辆车。”

    “哎?不对呀?你的副手赵简之也是咱自家兄弟,他没告诉你用车不必和我打招呼么?”

    “他是自家兄弟?哎呦!我忘了向他递帖子。”

    “瞧瞧这误会闹的,行了,你一会儿叫人把车开走。对了,上峰叫你我两家联手办案,这回,嘿嘿!可是哥哥我指挥你,老弟莫怪呦!”

    “哪里的话?兄弟间还分什么你我?”

    正在说话间,钱溢飞叼着香烟走进大厅。两个人先是一怔,随即马上立正挺胸目不斜视。

    “都坐吧。”摆摆手,找张椅子自己先坐下,冲副官一点头,“别给我倒茶,我不渴。”

    “六哥,今天您这是……”杜孝先俯下身,毕恭毕敬地问道。

    “两件事!”看看杨旭东,钱溢飞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件:从今往后,你们这些老兄弟要多帮衬旭东。”

    “是!”

    “第二件,共产党想要我的脑袋,可我不想给,你们说该怎么办?”

    相互对视一眼,兄弟二人齐声回道:“唯六哥马首是瞻。”

    对于这种效果,钱老六非常满意,他看看杨旭东,微微一笑:“不是有行动吗?把你们的兄弟都叫来,去吧。”

    一个电话过去,不管正在嫖娼还是在打麻将,纷纷踹了婊子掀了麻将桌,在赵简之有条不紊地调动下,几百名队员于最短时间内,从全市各区一齐集结到情报处大院,弄得当地交通足足中断了半个多小时。不明真相的老百姓,还以为国民政府又和哪国开战了。

    盯着那些威风凛凛,满脸煞气的兄弟,钱溢飞没说话,可一旁的杨旭东,却从这些兄弟的眼神里,看到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崇拜。

    “军人就是军人,看看这素质,一处那些废物和咱们兄弟比……”摇摇头,钱老六弯下腰去,提提鞋跟。

    “请六哥训话!”赵简之大声请示,不料钱溢飞一摆手,说道,“今天我是配角,只听不说。旭东!上峰的任务你都清楚吧?”

    “是!”

    “以往该如何对付闹事儿的共产党,都由我说了算,可今天,我要改改规矩,不发话。旭东!该怎么布置安排,由你决定!”

    “多谢六哥赏识!”一转身,杨旭东瞧瞧众人,那模样简直就是活生生再版的六哥。

    杜孝先心中暗道:“这小子不简单哪?看这样子,六哥是选他做传灯人了。”

    “弟兄们!”杨旭东提提中气,“不是我们想找共党的麻烦,而是他们非要和咱过不去!怎么办?一个字——‘抓’!不过这次,要注意个分寸。一处喜欢‘打黑枪’、‘搞暗杀’,那是他们的事儿,而我们必须讲究个方式方法,这脸嘛!该要还是要地。”

    赵简之也在暗自点头。六哥带出的兄弟有个共性:对一处非但没什么好感,而且还恨不得踹上一脚。待杨旭东此番言论一出,大家不约而同,都在心里找到感情交融的共同点。

    “关于这次行动,我只提三点要求,”杨旭东厉声说道,“第一,如果没被人识破,混在学生队伍当中的兄弟,必须高喊‘打倒南京国民政府,坚决拥护中国共产党’,这样就为政府定性运动,创造了政治条件;第二,一旦看到军警包围,喊口号的兄弟马上制造混乱,我不管你找什么借口打谁骂谁,只要能见到血,为我们进一步抓人创造法律依据,那就是首功一件;第三,混在学生队伍中的兄弟,万一被别人识破身份,那就只能承认你是一处的人,原因我不说了,相信大家都能明白。怎么样,还有没有问题?”

    点点头,杜孝先心说:“这小子不是一般的阴。嗯!米饭我们吃,黑锅一处背,好主意。呵呵……”看看含笑不语的钱溢飞,杜孝先有着说不出的崇拜,看来六哥相人的眼光……三个字:高!高!高!

    对于杨旭东此次表现,钱溢飞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在人群散去后,拍拍杨旭东的肩膀,说了句:“你办事,我放心。”

    山城是座文化气息浓郁的城市,八年抗战中,它为中华民族的独立、自由和尊严,付出了巨大牺牲。而山城人民又是革命的象征,他们在政治高压面前不会选择默默忍受,反而以此起彼伏的反抗斗争,令当局对它们不敢掉以轻心。刚刚结束的“一二.一”运动,还未淡出人们的话题,另一场声势更为浩大的群众运动,又在酝酿中悄露端倪。

    钱溢飞之所以把心思关注在群众运动,是因为他知道在每次运动背后,都离不开共产党员的身影,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利用所需条件,达到自己期盼的目的。

    5月末,山城各中学掀起反对政府将高中毕业生进行“集训”的斗争。山城市女中全体毕业生发表反对“集训”的呼吁电并希望“社会各界舆论支援”。6月2日,《新华日报》发表社论指出:“不停止集训,必自食恶果”,表示支持学生反集训斗争。6月9日,山城市一中、市女中、同文中学、文德中学等校发表“告中学同学书”,号召团结起来,反对集训。在社会各界舆论的支援下,由国民党保密局参与并主抓的“集训”计划,被迫流产中断。于是,一场以报复为主的政治阴谋,也就此拉开帷幕。

    拘捕过程钱溢飞并未参与,他也知道做这种缺德事肯定会折寿,但杨旭东没有选择,他是宁愿折寿也要稳定党国这点得之不易的基业。将一副带血的眼镜交给钱溢飞,他愤愤说道:“果然有共党介入,这帮混蛋,为了争权夺利,唯恐天下不乱!”

    “学生的背景都查过吗?”

    “您还别说,个个都有后台,否则也上不起这个学。”

    “有没有背景牵扯到军方的?”

    “很多,大多是女学生,不是谁家的未婚妻,就是未过门的姨太太。这可到好,上一代信奉‘三民主义’,而下一代都成了‘布尔什维克’?唉!不知‘三青团’那帮人,天天都在干什么吃?”杨旭东很恼火,也很被动。曾经也是热血青年的他,在会场上被个女生指着鼻子教训:“你可以抓我,但你阻止不了我的思想,阻止不了中国人民需要民主、自由的决心!我做好了家破人亡的准备,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死后有谁来接替我未竟的事业!”转身迈上高台,她挺起羸弱的胸膛振臂一挥,高声呐喊道:“有谁?!!”

    千百万人举起手臂,几百名孤零零的特务,显得是那样单薄、无助。曾几何时,作为热血青年的杨旭东,也积极投身于轰轰烈烈的“一二.九”运动,为中华民族的独立解放和自由平等流过血、坐过牢。可今天,当年的热血青年,却让同为自由、平等而奔走疾呼的学弟学妹们流了血、送了命,呵呵!真不知是上天在捉弄杨旭东,还是杨旭东调戏了上天。

    “干我们这行的,”钱溢飞淡淡说道,“心里装着国家就行,老百姓与你无关。”

    “六哥,我连自己是人是鬼都快分不清了。”

    “呵呵!你这才哪到哪?我从干上这行儿那天起,就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没有这个信念,往后的日子,你根本熬不住。”

    叹口气,摇摇头,杨旭东苦笑着将话题岔开:“六哥,你这么关心军方背景,是不是怕作战部队混进了共产党?”

    “不错,打仗虽是军队的事情,可对付共产党却是我们的责任,我不希望因为我们的疏忽,造成国军在军事上不该有的被动。”

    “如果某些人仅是有嫌疑,那临阵换将可是兵家大忌。”

    “一查到底!宁肯触犯大忌,也决不能心慈手软,否则被共党钻了空子,其后果可不仅是兵败如山哪!”

    “六哥,我明白了,您就吩咐该怎么办吧!”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务必撬开这些共党嫌犯的嘴巴,然后按图索骥,在一线部队,给我一个一个地抓!”瞧瞧面部肌肉直哆嗦的杨旭东,钱溢飞平静地笑了笑,语重心长地说道,“但是可别过火,别过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