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

作者:寐语者

  出阁之日,昀凰在登车之后仍拽着少桓的袍袖不肯放开,少桓"静静看她半晌,含笑一俯身,便即抽身退开……他俯身一刹那,在她耳边极快极轻地说了什么。她眼里骤然涌上泪水,却在被他看见泪落的一刻,猝然放下车帘,命鸾车起驾"。我猜他说的话大约是"我等你回来",这样的许诺却无法阻止出嫁前夜的昀凰在感情上经历痛苦的煎熬:去国千里的驿馆,天寒地冻的北境,孤枕难眠的深宵,纠结悲苦的梦回。前一段透过晋王之口将南秦深宫偷梁换柱的过程娓娓道来,这一段就自然而然地过渡到昀凰入北齐境前一晚的梦境,讲的是同一时间发生的同一件事情却从不同的角度深入,两条线索巧妙地增强了布局谋篇的立体感。而用梦境回顾当时情状,既避免了平铺直叙,又不露痕迹地揉入了昀凰当下的心境,同时为过渡到下文赏梅一段做好准备。"她低头立在窗下,半晌不语不动",内心的苦楚无法向任何人倾诉,却用一个微笑来轻轻掩饰,只有那披风拖曳身后的影子道出无法掩饰的孤寂凄凉。"长公主总要夜里留一点光,不喜一片漆黑",这一点亮光,是因为害怕回首黑暗,还是为自己在黑夜里留了一点归家的亮?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林忆莲的《伤痕》:"夜已深,还有什么人,让你这样醒着数伤痕,为何临睡前会想要留一盏灯,你若不肯说,我就不问。"

  与昌王初晨赏雪,这一段看似简单,其实通过对于昀凰政治远见的描写,巧妙地将人物描写的重点从感情篇转到谋略篇,这个过渡让后面昀凰在北齐宫变中的步步为营显得水到渠成。梅枝折断,揉花成泥,"枯朽病梅,不堪一折"。一个果决铁腕的形象逐渐在读者心目中有了轮廓,遗世独立,又岂止说的是那一动身的风致?凤鸣行宫内,昀凰等着晋王的消息,冷静从容中与剑奴那段关于金杏的对话叫人拍案叫绝,不由得感叹这昀凰和晋王的相互了解,更回想起那杏子林中的人中龙凤。只不过,温暖的紫貂裘,南方的回望,此刻的昀凰一心还是想着回去,哪怕以身犯险,也只因眷恋那远方的怀抱。

  暗杀瑞王那一段,猩艳的喜红,飞掠的刀光,喷溅的鲜血,妖异却平静地绽放在最浓黑的暗夜。急驰的马车里,昀凰"抚着身上的紫貂裘,微合了眼,一语不发",只有沉默才可以积蓄力量和勇气,然而她心里并不是没有一点怕的,只是棋局已然走到这退无可退的一步,对于少桓的牵挂和对那份感情的坚持更不容她有丝毫退缩,只有前进才可能挣得一线希望。遭遇瑞王之后,她"脸色凝重,冰凉的手按在商妤肩头,示意不可妄动。那纤细的手仿佛蕴有无形力量",终于到了这个时刻,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对峙里更显出昀凰的从容冷静,待到杀手做好准备,才上演那逼真的一出。是她太聪明还是他太傻,只是天下有几人能抗拒那致命的诱惑,"细而颤,婉且柔"的呼救,"优雅颈项仰成颤巍巍的弧度","令人心碎屏息的容颜,带着楚楚无依的可怜",可叹他就这么无可救药地被她吸引,从行宫初见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想着如果一切成功自己该有多么幸福,能拥有这样的佳人。是的,他还只是个成长于母亲皇兄羽翼之下的少年,只是这"意外"仿佛顷刻间让他充斥了男人的豪气和自信,更让他在缺少经验的情况下失去了最后的冷静,不顾一切地要护她周全,最终命丧红颜。飘忽的眼神,杀手眼里冷寂的"死意",柳叶般秀气的短刀,抹下的头颅,轰然倒下的躯体,昀凰就看着这残酷的一幕,继赐缢郭后之后这是第二起昀凰亲历的杀戮,还记得当时的她恨透了那罪妇死不见血却在自己手上留下的扼痕,而现在那温热的猩红溅上右颊,昀凰却自始至终不曾眨眼,反倒是扬袖遮住商妤让她别看。苍白的容颜并不是没有惊悸,只是真到了这般无处可退的地步,此时此地没有人像那人一般安抚自己,自己身边却有商妤这样舍命相陪的人需要保护,唯一的选择就是让杀戮将自己变得更强。

  初见诚王的一幕,商妤护主心切,无意冒犯了阴狠的诚王,已是病弱的昀凰"言语谦和,神情却无示弱之意,明锐目光将他定在原处"。这样的笑容和目光,仿佛一朵柔美却坚忍的花,正历经一次次考验,最后悠然绽放。

  终于,有人为她揭开了蒙住双眼的布,将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她理解晋王瞒着她的缘由,却执拗地认定,这世上谁都可以对她隐瞒,唯独少桓不能。那军国大事暂且不提,但她又怎么能接受,那个自己用生命去爱的男人,用八百里封邑硬生生地截断了她所有的归路,"说什么黄泉白骨、至死不休,原来他并未打算让她回去"。是啊,他有多么爱她,为她深谋远虑,用君王最宝贵的疆土作为她日后安身立命之本,为她设想周全,让无依无势的长公主成为封邑无冕的女帝,可惜她却无法对他的慷慨感激涕零,因为他最终亲手夺走了她梦想一辈子跟随的爱情,爱美人更爱江山,君王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那掘井无泉的失落,化作"天地昏暗,魂飞魄散",仿佛心被狠狠地挖掉了一块,却麻木得不知道疼痛。原来,她为他付出了这么多,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让自己站在他身侧,从没有要与自己同生死共进退。

  终于嫁入北齐宫闱的昀凰,生命的轨迹正一步步远离她最初的设想,然而最出离想象的却是太子,她所嫁的"良人"。读文读到这里,这上部的男主男配也齐了,清雅如玉的少桓,倜傥如风的尚尧,俊朗如日的尚钧,然而任谁的出场都不会有太子尚旻来得震撼,就一个字,寒!行宫初见,极度浓郁的喜红配上几近剔透的苍白,眉如画、鬓如裁,却有一双死水寒潭似的眼,秀美苍白的手绵软冰凉,诡艳的一笑"仿佛浓雾之中开出猩红花朵,死气里涌出逼人艳色"。一直就在想这北齐太子一定是在装傻,竟完全没想到是这样,这人不是傻子却是个人格分裂的疯子!

  疯子不会按常理出牌,所以昀凰不知道同一个人身上,竟能有这许多变化,时而呆滞,时而阴冷,时而谦雅,时而多情,而她更没有想到这个疯子会用最直接最狠毒的方式伤害自己。这一段虽然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看到最后昀凰"低头掩面,一声低不可闻的呜咽从她发间指缝渗出,压抑到极处已不似人声,仿如濒死小兽的悲鸣",眼泪还是夺眶而出。回想起"她喜欢在沐浴时偷偷将自己沉入水里,闭着气息,直到胸中气尽,濒临窒息的那一刻,蓦然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吸入湿润的水汽。那种逼仄、窒闷、濒临绝境的痛苦之后,蓦然涌至的解脱自在,气息再也无阻,出尽胸中滞痛",相比当时那种快意,这里的昀凰却处于真正绝望的边缘,恨不得从未到这世上走过一遭。只是,想起木槿树下的母亲,那无论何时何地都在等她归去的身影,自己又怎可以放弃?"癫狂暗夜,他撕去她最后的尊严,一次次冲撞、刺透、宣泄,直至她妖娆的身躯里流出温暖干净的血,涤尽他的愤恨、卑怯和怨毒。"此番屈辱,谁才是始作俑者似乎已不再重要,"憎恨令人遗忘疼痛,一切伤痕都不足为道",这锥心的伤、彻骨的恨却如同醍醐灌顶,如果说此前少桓给她的伤害只是让她为自己脆弱的心小心地包上了一层壳,那么这一夜的屈辱无异于让昀凰真正涅槃,自此真正燃尽尊贵的躯壳,淬炼出强硬的灵魂。她再不是那个爱情至上不争不要不在乎的南秦长公主,她要争,以最强的姿态成为名副其实的"昀凰",立于权力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