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

作者:寐语者

  "尚尧。"他掬起她的湿发,挨着她在软榻上坐了,语声有倦意,"叫我尚尧。"

  气息拂在耳根的酥暖令昀凰微窒,侧眸看去,只觉他脸色沉郁,难掩疲惫。昀凰伸出指尖将他鬓角的一丝乱发抚平:"这时辰回宫,不是说留宿潜邸吗?"他捉住她指尖放在唇上摩挲:"想着你,便回来了。"

  昀凰不说话,靠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承欢邀宠,原本无师自通,用不着谁来教导,她似是生来就懂得。

  自骆后伏诛于宫门,他从满地横尸的修罗场上将她扶起,她依入他臂弯,便好似久别重逢的眷侣,又似理所当然的相遇。明明不曾厮守,却比夫妻更熟稔……一切,仿佛理所当然。

  他说过不会负她,便不顾天下人言,与群臣相争,与诚王相抗,定要立她为大齐皇后。

  仅仅是为了不负她吗?还是为了她殊异的身份,为了南朝的姻盟,为了止息外戚的争端?常言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一旦事成便翻脸背盟,除去知情人以灭悠悠众口--即便他要如此,也是帝王常情,她能奈何。

  到这一步,已然万幸。

  是天意眷顾,也是她到底没有选错盟友。

  总还是有一人肯守诺。

  "明早就是大典,早些歇息吧。"昀凰轻轻从他怀里抽身,婉转探问。他深深看她:"我大半日都在王府。"昀凰垂眸:"我知道。"

  "知道什么?"他略挑眉,不动声色。

  昀凰轻抿唇,晕开一抹笑意:"结发之恩,人之常情。"

  他以目光紧锁住她的笑容,缓缓道:"骆臻带着晟儿,趁侍女不备,服水银霜自尽。"

  昀凰一颤,惊骇抬眼。

  "万幸晟儿哭闹引来侍女。"尚尧哑了语声,言及那一刻仍是满眼后怕痛心,"这孩子向来乖顺,从不悖逆他母亲的意愿。此番他知道挣扎,心中定然明白母亲是要杀他……"眼前仿若见到那孩子漆黑的眼神,怯怯的藏着一丝惊慌,却会朝她烂漫无邪地笑。一时间心口揪紧,昀凰咬了唇,说不出话也喘不过气。

  一个孩子,知道最亲的亲人要杀他,心中会作何想。

  废帝再有万般不好,总没有伤及她与母妃性命,总让她活了下来。这样她都恨他,恨足一世,不肯原谅。换作今日的承晟,生身之母却能下手杀他,他又会是怎样地恨。

  昀凰艰涩地问:"他母亲,已服毒了吗?"

  尚尧半晌没有回答,灯影在他俊挺的轮廓间投下大片的暗。他脸色极差,黯淡里透青,是疲惫到极致的样子。昀凰默然看他,心中一沉一落,莫名的牵扯……缓缓伸臂环住他,环在他腰间,一点点环紧。他并无错愕,对她一反常态的举动全无意外,只抬手揽了她,将下巴轻抵在她前额。

  自来北齐,这一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令她安心。

  他沉郁语声自上方传来,"骆臻未及服毒,被侍女夺下水银霜。待见了我,只是痛哭追悔,求我顾念往日恩情,善待承晟。"昀凰心一沉,却听他冷冷道:"我允诺,必不令承晟再受委屈,随即令她自裁。"

  早知如此,何必白费那水银霜。

  沉下的心回到原处,昀凰安然,未觉丝毫悲悯。

  "昀凰,同我去一个地方。"他是皇上,与她说话仍如杏子林间翩翩,青竹舍里谦谦。昀凰错愕:"现在去?明日一早大典……"他打断她:"明日是明日,眼下是眼下。"昀凰微微怔忡,抗拒不得他那目光,只得点头。

  他便挽了她起来,亲手替她披上外袍,牵着她步出殿外,也不理会宫人内侍的惊愕,只牵了她的手,穿过幽廊寂苑,走在夜阑人静的深宫。

  二人十指交缠,掌心相贴,彼此心音气息相闻。

  他广袖低垂,她裙带飘拂,宫锦绮罗在行走间摩挲有声,入耳生凉,心上回暖。

  也不知他要领着她去往何处,初时有一丝不自在的慌乱,被他牵住手只觉局促。待出了东宫,只得他与她二人,夜风拂衣生凉,心头反觉渐渐宁定。

  眼前已是宫阶高耸,直达一处肃穆庄严的宫室。

  怎么也料想不到,他将她带来这里--供奉历代先皇画像和牌位的万年宫。

  入宫之初及元岁祭祖,昀凰曾两度以太子妃的身份来到这皇家祭殿,叩拜皇朝先祖。除此谁也不会无缘无故踏入这毫无活气的森穆之地。往日里万年殿素幔深垂,黑沉沉的大殿围挂无数白幛,黄幢上密密写满经文,云母砖透出烁烁幽光,直通往大殿深处。今夜的万年殿,因一早要迎来新帝登基前的祭拜,故设了明黄升龙幡与山河五色帜,于肃穆中添了日月一新的明焕,也愈发透着天威迫人。

  踏入此地,昀凰不觉屏息,任他牵了手步步走过那些巨幅的画像和高大的灵位。历代先皇的脸就在垂幔后若隐若现,画像上一双双眼睛仿佛穿透岁月与黑暗,紧迫在他和她身后。

  值守内丞与侍卫都远远退避了出去,高旷深寂的殿里只有二人并肩而立。昀凰觉得冷,瑟缩地靠近他,从他身上汲取着仅有的温暖。他握紧她的手,将那画像上的人一个个指给她看,讲述每一位先皇的功绩贤名,抑或是失政之过。昀凰侧眸看他,见他眉色飞扬,一扫倦容,眼底有不掩的豪情,唯征服者才有的豪情。

  她惊异于他对每一位先皇的事迹了如指掌,历代的是非功过在他口中娓娓道来,竟令她不知不觉心驰……或尚武或修文,每个先帝都有不同的功勋伟绩,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有高贵的血统,都是皇家嫡脉相承"--他驻足在最后一幅新挂上的画像前,仰脸望着那画上的先帝,淡淡道:"而我,将是本朝第一个血统低微的皇帝,一个胡姬与人私通所生的皇帝。"

  耳中清楚听见那突兀的"私通"二字,昀凰呆了,不敢相信是真的。

  他并不是先皇的儿子。

  迎着她震骇的目光,他却平静如常,深湛的眸子蒙上看不懂的神色,似悲哀又似快意。

  "认一个谋害生母的女人为母,以逼走生父的男人为父,你可知是怎样滋味?"他问她,目光只定定望着画像上的先帝,"我封疆为王时,年不及弱冠。除却当年战功,亦算是开了本朝先例,他待我的确是恩慈有加……加冠时我却只觉惶恐,想着若此刻身世大白天下,被他知道一切,这双为我加冠的手,会不会亲自斩下我的头颅。"他低头,唇角微扬,噙了抹嘲讽的笑,"最清楚这秘密的人,莫过于始作俑者。她握着我的生死,要我上天入地都只在喜恶之间。何况这世间原没有永久的秘密,先皇心慈而不昏庸,对此中蹊跷并非全无觉察。他宁肯传位给无能的皇兄,也不肯传位于我。固然碍于胡姬之子的卑微,未必没有对我的存疑……只不过他终究老了,不肯疑,也不敢疑!"

  纷乱里,一念电闪,昀凰险些脱口低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