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去之前,他不忘倾身在耳畔提醒她:"别忘了你的守宫锦。"
身下撕裂的痛楚阵阵袭来,昀凰猝然睁开眼,狠狠绞紧了手中丝帕,一下下擦去腿间血痕。腕上紫红淤伤陷入皮肉,是周身唯一可被人窥见的伤,别处都隐匿在华服美饰之下,无人可以窥破南秦长公主的屈辱。
憎恨令人遗忘疼痛,一切伤痕都不足为道。
内殿水汽已散开,兰杜幽香仍在。侍从女官应命入内,见太子妃已穿上素锦中衣端坐镜前,自己拿一条软巾擦拭着袅袅披散的湿发。女官忙上前,命左右宫人侍候太子妃穿上翟衣青裳,梳起嵯峨宫髻。
浴后的太子妃肤色回复了些嫣然,不似方才苍白,容颜确是世间罕有的绝艳。女官一面亲手为她梳妆,一面从镜中暗窥她神情。这远嫁而来的太子妃在宫中无依无靠,大殿之上当众晕倒,南人到底不中用,看也似个软弱的主,却不料言行如此特异,越是叫人难以琢磨。昨日皇后责罚那无辜侍嫁,着意给她个下马威,好叫她明白六宫之中谁掌生杀。
思及此,女官小心地藏起唇角笑意,暗待好戏。
少顷妆成,太子妃着冠服,依礼于大婚次日觐见皇后。
碧罗朱裹,纹章在衣,铺翠滴粉镂金珍珠五凤冠,素青单纱罩深青罗翟、捻金织云大绶、玉带珍珠穿缀……碧色是她素来不喜的,穿在身上仿佛也带了入骨的凉。昀凰看着镜中一袭青色翟衣的身影,恍惚想起辛夷宫外的修竹,想起那个修竹似的人,总是在她面前谦卑低头。指尖抚过深青宫锦,触手微凉,心底却回上几许暖意。再看这一身郁郁的青碧,仿佛不若从前可厌。
太子妃乘辇起驾,近侍女官跟随在辇侧,却见太子妃抬手轻掠鬓发,那斜簪的如意七宝钿不知怎么就掉落在地,摔作两截。女官一惊,只听太子妃问道:"方才是你梳妆?"
"奴婢该死!是奴婢的疏忽!"女官惶恐跪地,不住叩首。
"如意跌碎,是为凶。"太子妃垂眸看她,似笑还嗔,"不知该由何人应兆?"
来仪殿,取有凤来仪之意,《尚书》曰:"箫韶九成,凤皇来仪。"
昀凰下辇,驻足在前殿,目光冷冷停驻在来仪二字上。
直入中宫正殿,果然远远就瞧见商妤,孤零零一个跪在外殿廊下。辰时已过,并未让她起来,好似故意让她跪在此地等候太子妃驾临。昀凰行至阶前,她也恍然未觉,木然低头似整个人已僵了。中宫女侍迎出,朝太子妃跪拜行礼,这才令商妤缓缓抬头,与昀凰目光相触。
商妤身子一颤,深深俯下头去,不敢看昀凰。
昀凰却已瞧见她眼角的泪光和鬓发上寒气凝结的霜花。
一时无人开口,中宫正殿庄穆沉寂。
"臣媳向母后问安。"昀凰在殿前跪下,由中宫女官入内通禀,等候皇后召见。
这一等便是半炷香时刻,昀凰静静跪着,垂眸敛眉,纹丝不动。良久才见那女官出来,神色矜漠刻板,一字一句道:"娘娘说,今日身子欠妥,太子妃可以回去了。"
左右东宫侍从闻言皆变了颜色。
按例太子妃初次觐见,中宫多少会有些场面上的赏赐,以示慈恩嘉厚。骆皇后如此一来,全然不掩对东宫的轻藐,毫不把储妃放在眼中。
太子妃静了片刻,也不多言,淡淡欠身道:"母后珍重,臣媳告退。"
见她起身便走,中宫女官蹙眉唤道:"太子妃留步。"
女官看了一眼廊下远远跪着的商妤,冷声道:"这婢子不识规矩,被娘娘赐以小惩,现已跪足了时辰,且将她带走吧。"昀凰诧异挑眉,似乎这才瞧见商妤:"是我的侍婢吗,出了何事,为何会在中宫?"按理说来,东宫是储君居所,纵是皇后惩治东宫的人,也该跟太子妃知会。如此说来,且不论婢子犯下什么,都显得是皇后蛮横了。
女官本欲刁难,狠狠拂一拂太子妃的颜面,这却似一拳打在了棉絮上,根本无处着力。东宫侍从上前将商妤扶起,或是天寒跪得太久,商妤已站立不得,只好让内侍负在背上。
恰此时,一行人从偏殿连廊而来,当先是个端雅出尘的美人,宫装凤鬟,娥眉浅匀,朝昀凰款款下拜:"妾身骆氏,参见皇太子妃。"
骆氏二字,令昀凰骤然顿住。
那女子仪态出尘,虽是跪着,目光却直视昀凰,将她细细审视。昀凰心中已猜知几分,脸色只做冷淡:"你是何人?"骆臻欠身道:"妾身骆氏,乃晋王嫡妃。"
她轻声将个嫡字念得格外清晰,果然是身份尊贵的骆氏之女,仪容气派不逊帝姬。昀凰莞尔,缓步近前,亲手搀挽她起来:"原来是晋王妃。"骆臻温婉浅笑:"妾身前来探望姑母,不知太子妃驾临,多有失礼。"昀凰噙一丝笑:"当日我与晋王曾有一面之缘,如今更已是自家手足,王妃不必拘礼。"骆臻垂首浅笑:"外子自南秦归来,对公主贤德甚为感佩,今日得见,实令妾身惭愧。"
言及晋王,骆臻语声转柔,流露几许娇态,足见伉俪情浓。
昀凰瞧在眼中,耳边依稀还回荡着那人言语,寒夜孤灯下,他在她耳畔说"记着,我不会负你"……不知这般誓言,还有多少女子曾听过。看着眼前端雅高贵的晋王妃,想起内殿痛失爱子的骆后,昀凰笑意渐凉。
寒暄毕,太子妃乘辇起驾。
骆臻驻足殿前,冷冷看着那羽扇宝盖蜿蜒远去。
进了内殿,却见骆后斜躺在凤榻上,似醒非醒的模样,榻前站着个锦衣垂髫的小小男童,头上顶着一本书,小脸挂满泪珠,站得端端正正,动也不敢动。骆臻一见之下,似心头肉给人狠揪了一把,换作平日早已扑上去心肝宝贝地唤了。但在骆后跟前,也只得强忍心疼,低低赔笑一声:"姑母身子好些吗,是不是晟儿又不乖,惹您生气了?"
那孩子见了母亲,小嘴一撇便要哭出来,转眸却瞥见骆后睁开了眼,冷冷目光吓得他立时绷紧唇角,再不敢出声。骆臻看在眼里,心痛不已,平日都是捧在手心的宝,半句重话舍不得说,而今被迫送到宫里教养,还不知受了多少罪。
"这就心疼了?"骆后笑着,斜目睃她。骆臻忙道:"姑母教严,也是为了晟儿好,以往是我疏于管教,如今才累得姑母操心。"
骆后笑笑,伸手取下孩子头顶的书:"承晟这孩子都是被你惯的,你瞧,早间叫他背书,他倒耍赖将书掷在地上。我便罚他头顶书本立在这里,什么时候背得了再准离开。"骆臻无奈,蹙眉瞪了孩子一眼。骆后柔声问:"承晟,我这样罚你,你服是不服?"
孩子低低抽泣:"晟儿知错了。"骆后满意地点头,却又叹息一声:"你是晋王世子,生就嫡长之尊,往后身系重任,凡事要听从祖母和母亲的话,记得吗?"
五岁孩童并不懂得什么嫡长,只是茫然点头。骆臻心里却暗暗回味那"身系重任"四字,想着姑母对晟儿寄予的厚望,有心栽培他为日后储君。一旦尚尧登基,非但皇后之位,连往后皇太后之尊也非她莫属。以姑母今日之威风,她亦要胜之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