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

作者:寐语者

  昀凰仰脸而笑,日光幻出无数光晕飞舞,将身子轻飘飘托起……宫阙万间如云砌,分不清是往昔还是今朝。从南至北,万里迢迢,去国离家,也不过是从此处到彼处,天子殿上悲欢生死俱都一样。一时间天旋地转,碧空晴云入目,身侧携手之人朝她俯下身来,深凉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住她,仿佛是玩味,又仿佛是讥讽。

  如此良辰吉时,如此庄重大典,初入北朝的皇太子妃却晕倒在天子殿前--恰在玉阶尽头,离金殿不过十步的地方,似一片轻飘飘的云絮坠下天阙。

  死而复生。

  睁开眼来,却是这第一个念头浮现心底,恍然以为再世为人。

  碧绡账,锁烟罗,四下沉谧宁和,隐隐有暗香浮动,想来已身在东宫寝殿。昀凰静静躺着,依然周身无力、头痛欲裂,神志却异常清明起来。连日里浑浑噩噩的心思,俱都沉下水底,浮上来的反而愈加清楚明白。望了顶上烟罗碧纱,不想出声,不想动弹……碧色是她厌恶的颜色,如同辛夷宫外的修竹,绿惨惨令人不耐。

  "商妤……"

  床帷里传出微哑语声,将守候榻前的宫人惊起:"太子妃醒了!"

  见昀凰苏醒过来,宫娥医女鱼贯而入,商妤却不见踪影。询问之下,才知商妤被皇后召见,去了坤和宫还未回返。昀凰蹙眉沉默,耳听得一名内廷女官服色的贵妇絮絮叨叨,直说她风寒积郁,病势汹汹,已昏迷一日一夜,可急坏了人。

  "殿下何在?"昀凰环视四下,疲惫地开口。女官一僵,嗫嚅道:"殿下,殿下不在宫中。"思及那双幽冷的眼睛,昀凰松了口气,不必一睁眼就对着那人着实万幸。想来他也是不情愿的,如此倒省去了许多尴尬,两人或可心照不宣。

  然而商妤被皇后召见了去,直令昀凰心中七上八下,当即执意起身,也不顾医侍劝阻。刚刚梳洗整齐,就见宫人匆忙进来禀报,说皇上已起驾往东宫来了。昀凰一惊,来不及顾全礼数,只得素面朝天,常服迎出宫门。

  天色竟已入暮,远远只见数盏宫灯逶迤,一行人来得匆匆。看这情形,昀凰只道是先来通禀的内侍,却见为首一人已经到了殿前,是个身形清瘦的老者,一袭灰袍宽袖,乌簪束发,看似寻常不过。左右宫人已黑压压跪倒一地:"万岁万万岁--"

  昀凰愕然,只怔得一瞬,忙屈膝跪下:"臣媳参见父皇。"

  皇上呵呵而笑,亲自俯身搀了她起来,掌心宽厚温暖:"太子妃不必拘礼,朕原是随便过来看看,不想还是惊动了你。大冷天跪在地上伤身,起来说话。"昀凰全无准备,未料到在这般仓促境地下面见齐主,一时有些戒备,待抬眼看清老者面容,更是怔了。

  北齐国主年过五旬,面容却显得苍老疲惫,浓眉下一双深目蕴满笑意。看似个平常老人,脸色蜡黄,眉目间带了七分病容,已瞧不出与太子之俊美、晋王之倜傥相似的痕迹。唯有唇角深深笑纹,显出一分似曾相识的温厚……那依稀是瑞王的笑容。

  然而真正令昀凰失神的,却是他两鬓的斑白、延伸入鬓的皱纹。

  曾几何时,也有那样一个老人,有着同样霜白的鬓发。只是那人不会这般温厚地笑,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模糊记忆只停留在那双抱过她的大手。眼前却是她将称之为父的人--素昧平生的齐皇,雄霸北方大地的君主。

  竟是这样一个平凡老者,有着温暖慈祥的目光,看她仿如看一个孩子。

  父皇,昀凰茫然低头,察觉自己已轻易唤出这两个字。

  齐皇环视殿前,温言问道:"尚旻呢?"

  昀凰略怔了怔,才明白是问太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迟疑的神色落在齐皇眼里,令他蹙起浓眉。"太子殿下不知父皇驾临,未能接驾,臣媳万分惶恐。"昀凰温婉低眉,将问话揭过。齐皇心中了然,再看她隐忍容色,不觉叹了口气。

  宫人奉茶上前,昀凰起身接过,亲自斟茶。

  齐皇深邃的目光掠过她双手,再移上眉目,只觉她未施脂粉的唇颊异常苍白:"这一路受了不少委屈,往后好生将养身子。"昀凰屈膝奉上茶盏,垂眸含笑:"谢父皇垂顾。"

  "坐下说话,朕不喜欢拘礼。"齐皇摇头笑笑,"你莫像尚旻一般处处怕朕,老朽如此,有什么可怕。"昀凰展颐而笑,妙目流波地望了他:"臣媳曾听闻北地有奇姜,百岁不朽、老而弥辣。"齐皇诧异道:"有这等奇物?朕倒未曾听说。"昀凰浅笑:"或是杜撰之物,未必真有,但这般人物今日已得见了。"

  齐皇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得哈哈大笑:"朕就知道你们南人心思最是曲巧,不似北人鲁直,日后朕的皇孙必各有所得,融南北之长!"他笑得爽朗,见年轻的皇太子妃含羞低眸,越发心中快慰:"朕有生之年,唯愿南北永休干戈,互通所有,各取所长,过一世安平祥和。"昀凰笑容稍敛,从容地迎上齐皇的目光:"父皇仁厚为怀,皇兄所思亦是如此。"

  "可惜朕已老了,这太平盛世的冀愿只落在尚旻头上。"齐皇深深看她,慨叹道,"尚旻宅心仁厚,只是他久病初愈,性情多有孤僻,只怕要令你多受委屈了。"

  昀凰垂眸而笑,正欲开口却听殿外通禀,太子殿下回宫了。

  那颀长身影翩然而至,行走间广袖飘举,衣带生风。

  齐皇见了太子,面色微微沉下:"这是去了哪里?"

  太子端端垂首,神色异常恭谨:"禀父皇,儿臣探望皇叔归来。"

  齐皇目光变了变,终是缓和下来:"你皇叔可好?"

  "皇叔身子安好,只是不惯长居京中,打算明日便上表请辞,动身回封邑去。"太子语声轻缓,听在昀凰耳中却是莫名诡异,只觉他与初见时判若两人,非但看不出半分痴癫,更显出谦谦君子风度,竟让她不敢相信是同一个人。而这一对父子,看似父严子孝,却也透着别样的疏离。

  听得太子说诚王要离去,齐皇默然半晌,似有意分辩着什么:"他这又是何必,朕还想着过两日召他入宫好好叙上一叙……"太子并不答话,齐皇见此也转过话头,温言嘱咐昀凰好好休养,斥太子不可怠慢了她。

  仿佛要让齐皇看出这新婚宴尔的情浓,太子转头望了昀凰,眼似春水流波,隐隐含情。

  太子与太子妃跪送齐皇起驾离开东宫。

  该来的时刻总是要来,处处是大红喜色的东宫内殿,只剩新婚的太子妃与太子二人相对。他缓步来到她面前,衣摆的绛紫龙纹映入眼底,昀凰垂了眼,避无可避。

  一只冰凉的手将她下巴抬起,淡淡语声和着他的气息拂向耳鬓:"看来父皇很喜欢你。"这奇异笑意比他的诡谲目光更加令人不适,昀凰转头避开他的手,勉强一笑:"妾身惶恐。"

  他的手又贴上她脸颊,凉凉地滑下颈项:"惶恐什么,是怕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