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

作者:寐语者

  错金麒麟暖炉加了香木末在炭上,暖香融融,熏人欲睡。商妤早早熏好了衾枕,催促昀凰早些安歇。一番患难下来,二人渐渐淡了主仆的位分,添了姐妹的亲近。

  昀凰拥着一袭不离身的紫貂裘,倚在窗下倾听风雪呼啸之声。

  昔日宫中也落雪,南国的雪是簌簌而落,说不出的空灵曼妙;北国的风雪却挟裹了刀锋般的声势,尖啸盘旋在夜空里,似有着摧毁万物的魄力。昀凰听得入迷,神往于这不顾一切的凌厉之声……蓦然,风雪里传来吱呀的开门声,踏雪而来的脚步声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谁?"商妤一惊,来人夜入内宅,外院的仆役竟没有半点动静。

  "晋王到了。"外头传来熟悉的语声,令商妤呆住。

  昀凰披了貂裘匆匆迎出,房门开处,风夹雪粒倒灌进来,吹得灯影摇曳。四盏风灯在庭中飘摇明灭,照见雪地上一行人,个个身披连帽斗篷,周身遮得严实。

  为首一人负手而立,身后有人擎起伞,鹅毛般的雪片被风卷得回旋飞舞,扫上他飞扬的玄色风氅。雪映人,人踏雪,茫茫夜色似乎也在他身后淡去。

  晋王掀了风帽,朝昀凰欠身而笑:"在下星夜冒雪而来,可否进屋讨壶热酒?"

  他立在门前阶下,双足都没入厚厚积雪中,笑容却似煦春三月。迎着那熠熠目光,昀凰一时有些恍惚,心中百般起伏,或焦灼或猜疑,都在这一刻平静下去。不过半年未见,她已憔悴如斯,他倜傥风神也平添了疲惫--其间多少风雨险阻,此时无须多言,彼此都是明白的。

  她如约而来,他也守诺相候,走到这一步,往后便是生死盟友,进退相随了。

  两人相视而笑。

  烛影下,翩翩王孙,天人之质。

  或许是连夜冒雪驰骋之故,借着灯色,只觉他一脸倦容,眼底虽有笑意,却不似当日神采飞扬。昀凰心中微微沉了下去,似他这般缜密之人,若非出了要事,必不会连夜冒雪赶来。

  晋王却环顾四下笑道:"皇叔这地方有些寒碜,可还住得惯?"也不待昀凰回答,他已自顾自在椅中坐下,闲适如在家中,随意将腿一伸:"我可以脱靴吗?"

  昀凰一怔,见他沾满积雪的靴子被屋内暖意一烘,雪水都化出来,将波斯绒的毡子泅湿一大片。他认真地望着她,不像是在说笑:"可以吗?"

  昀凰不觉莞尔:"殿下请便。"

  他俯身脱下湿靴,坦然将一双修洁的赤足踩上绒毡。仆役取来干净的靴袜给他替换,当着贵为长公主与皇太子妃的昀凰的面,他又若无其事地穿上靴袜,末了抬头一笑:"套着湿靴子好似站在水牢里,这下可舒服多了。"

  一壶酒烫至微温,入口最是酣绵。

  静室内两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都记起当日在竹舍的情景。他朝她举了杯,眉色飞扬入鬓:"竹舍一别,再无人可对饮。"昀凰噙着一丝笑,举杯饮尽。

  她仰首的姿态如兰花盛放,令他微微失神。

  "还顺遂吗?"昀凰目光微垂,轻描淡写地开了口。

  晋王没有即刻回答,将杯中酒斟满才笑道:"有顺遂也有麻烦,你要听哪一样?"

  昀凰微笑道:"最坏的是什么?"

  晋王眨眼想了一想:"最坏莫过眼下,我被禁足在王府,若被父皇发现偷溜出来,恐怕就要住进天牢了。"饶是心中已有准备,听到禁足二字,昀凰仍是一凛,未料事情已坏到如此地步。看她变了脸色,晋王仍是笑意不减:"能在此地与你对饮,总算还不太坏。"

  "还不够坏?"昀凰叹口气,无奈笑道,"恐怕许多事你都有欠解释。"

  他笑得狡黠,却叫人无法着恼。

  再一杯酒饮下,晋王总算正了正神色道:"你不是有三个随嫁女官吗,当夜躲过了两个,日前被父皇的人找到。这二人声称看到你的车驾被带走,更目睹尚钧和你一同遇刺。"

  "有这等事?"昀凰惊道,"这分明是说谎,即便窥到我离去,也看不到瑞王被刺。"

  "不错,剑奴此次虽有疏忽,也不至于愚蠢若此。"晋王颔首,"她们……要么是胡言乱语,要么是有人主使,且那人已猜到三分实情。"

  昀凰脸色铁青,寒意陡生。

  连她身边之人也被不知不觉地动了手脚,若非动手得早,迟早要坏了大事。

  陈国公,真真是老而弥辣。

  昀凰良久不能言语,冷汗渗出掌心,终究抿唇低头道:"昀凰此番大意,连累了晋王殿下,心中万分愧悔。"晋王凝视她,第一次见这倔傲至极的女子向他低头,却是大有担当,令人反添了几许敬意。

  "公主不必自责,放走此人是剑奴的疏忽,他二人已断腕谢罪。"晋王淡淡的一句话,似冰屑落在昀凰心头,眼前掠过那少年刺客精悍沉默的面容,血淋淋的断腕二字,入耳悚然。

  "除却这一桩,其余倒是大好消息。"晋王不动声色地带开话头,微笑道,"秦齐盟军合攻东乌桓,势如破竹。乌桓人帮了你我大忙,与陈国公精锐大军一场血战,各有折损,裴家军趁势夺取东线,连下乌桓七座城池。护军将军何钺战死,何鉴之以治军荒废之罪,已被罢了兵权。"晋王修长的手指执起白玉羽觞,觞中酒色潋滟,煞是好看,"这杯酒,且恭贺陛下与长公主胜券在握,不出此月,乌桓可灭!"

  昀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并不举杯,也无多少快慰神色。

  晋王扬眉看她:"这消息仍不够好?"

  "好,超乎意料得好。"昀凰露出一丝笑容,"你们也瞒得我很好。"

  行宫一夜剧变,凭空杀出东乌桓人,原该遇刺的太子却逃走,刀下冤魂换了瑞王。南秦兵马竟也应对裕如,迅速调转刀刃,直指乌桓--原来是她小觑了人,北齐晋王,早已志不在黄雀,等不得面前挡道的螳螂慢慢捕食。他已是一只爪锐喙利的鹰,展翅欲搏长空,螳螂黄雀都是他口中之食。

  可是少桓呢,她也小觑了他的野心壮志吗?

  昀凰想笑,唇角却只微弱一扬:"不知这一出嫁祸江东,是殿下的妙计,还是敝上所欲?"

  晋王凝视她片刻,坦然道:"若无陛下举兵相助,我必不敢兵行险着;若无乌桓牵制强敌,陛下未必会孤注一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