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

作者:寐语者

  昀凰哑然而笑,从不知有人能将假话说得如此心安理得,明知是假,却对他恼不起来。

  窗外风动花枝,竹舍四下幽谧。眼前女子眉眼幽幽,修颈削肩,别有一番婉转风致,与宫宴上艳光不可逼视的长公主竟不像是一人。她的来意,他已猜着几分,故意拿这番话来激她,无非是试探长公主诚意几何。她却兀自低了头,并不反驳,不再同他言辞争锋,未施脂粉的脸颊显出几许黯然……晋王细细瞧去,蓦生一丝悔意,宁愿收回方才话语。

  他宁愿她是泼辣刚强的女子,若云湖一般好胜恃能,也不愿见这一低头的楚楚。

  眼前略暗,那修长身影已到了跟前,挡住窗外余晖。昀凰抬起脸来,逆了光,只觉他的影子严严实实笼罩下来,将她整个人笼在其间。他俯身靠近她,语声温润:"真的拒绝?"

  昀凰静了片刻,决绝点头。

  他凝望她,眼中失望之色流露无遗。

  缀玉长缨从他束发玉冠垂下,悠悠摆动在颌下,影子一下下掠过她净瓷似的脸庞。他再无言语,方欲直起身来,冠缨却被她手指勾住。昀凰仰面微笑,手指轻轻绕着那缨上珠玉,气息间有兰麝幽香:"皇兄虽婉拒贵国,却未必拒绝了晋王。"

  她眼眸如丝,笑容妩媚,晋王的脸色却微微变了。

  北齐的来意,明里一层,暗里一层,彼此都已明了--如同晋王的身份,明里奉了齐主之命出使南秦,意在两国修好,求娶长公主为太子妃,暗里却携来骆后的密约。

  北齐国主老迈,骆后为首的外戚与拥戴太子的宗室重臣势成水火。太子自三年前一病成痴,能否好转仍未可知。宗室坚称嫡长之制不可废,力保太子储君之位,骆后则一力要将亲生的瑞王扶上皇位。北齐大半兵权掌握在宗室重臣之手,令骆后不敢妄动,转而寄望联姻,寻求南秦为盟。

  以瑞王的身份,未必匹配得了南秦长公主,宗室重臣也必横加阻挠。所幸太子因病耽误,至今尚未册立正妃,恰成全了秦齐联姻。假若天有不测风云,太子"不巧"在成婚之前薨了……

  两国联姻非同儿戏,南秦公主既已嫁了过来,自然不能再送回去。北齐民间至今沿有塞外旧俗,一家兄长死了,其弟可以续娶嫂嫂为妻①。皇室虽已奉行中原礼制,若要沿用祖上旧俗,也无可厚非。北齐诸皇子皆是庶出,多已婚配,唯有瑞王是皇后嫡子,年及弱冠,恰能迎娶南秦公主--至此南秦与骆后之盟既成,太子亡故,谁主东宫不言自明。

  宫宴当晚,晋王与少桓密议此事,仅沈觉随侍在侧。

  骆后许诺给少桓的条件极是诱人,其一是云湖公主嫁入南秦,其二便是从外牵制住陈国公屯驻北疆的十万大军,即便京中有所动静,也令其无力回顾。必要之时,彼此皆出兵相助。

  陈国公昔年驻守北疆,在军中广植亲信,现今北疆将领大半听命何家,渐成心腹之患。少桓苦心培植的一众少壮将领,要替代军中老将尚需假以时日。诸般牵制,令少桓迟迟不能对何家痛下杀手,步步削弱却使何家有了挣扎反啮的余地。如今皇后有了子嗣,更令何家有恃无恐。

  情势至此,与北齐为盟,已是眼下最为明智之举。

  然而少桓断然回绝,非但拒绝了北齐的求亲,更推开了唯一可倚仗的盟友。

  "陛下实在太过骄傲"--这是晋王对沈觉所说的话,由沈觉转述与昀凰,却似微妙的讽刺。昀凰笑不出,也哭不得,连感伤也落得矫情。晋王凝视昀凰半晌,终于在她对面坐下,给她平视的目光:"公主若有新的主意,在下愿闻其详。"

  但见她一双眸子璀璨夺人,望定他徐徐笑道:"南国有梧桐,北方有佳木,不知王爷所谓的佳木何在?"

  "公主以为呢?"晋王不动声色地反问昀凰。

  "昀凰原以为是太子,又曾想是瑞王……"她浅浅一笑,"转念再想,螳螂身后尚有黄雀,谁是佳木也未可知。"

  话已至此,谁同谁的机心都明明白白摆在了案上。晋王眼里有刹那阴霾密布,旋即敛入那深褐瞳仁里去。他深深看她良久,忽而一笑:"好极了,开宗明义,皆大欢喜。"

  仿如灼灼如金辉穿透云层,这一笑的光芒再无遮掩。昀凰有些目眩,似被他眼里锋芒穿透,不觉屏住了气息。晋王亦敛去笑容,显出淡淡倨傲:"公主想要什么?"

  他只知道,她所要的并非佳木。

  昀凰望定他,轻轻说道:"凤凰涅槃,浴火而生。"

  传说中凤凰历五百年一次涅槃,大限至时,集梧桐枝以自焚,投身烈烈火焰,历经焚身之苦而获重生。丰其羽,清其音,髓其神,是为涅槃。

  和亲之议遭拒,原在晋王意料之中。随后长公主以赏莲之名挽留,又亲至行苑相见,也并不令他意外。南秦皇室再无更好选择,改变心意只是迟早,却未料到她改变得如此之快。

  女子心性向来浅,杏子林间一番话,他的心意已表露分明。她是心有七窍的女子,闻弦歌,应知雅意--往后谁主东宫并不重要,她终究会是皇太子妃,母仪天下指日可待。

  碧莹莹的青竹杯,将她掌心也映上一抹翠痕。但见她纤长手指轻轻转动酒杯,脸上笑意清浅:"两国尚需为盟,王爷虽是英姿天纵,也需一个好的盟友。"

  晋王低头浅啜,并不答话,似全神凝注于佳酿,眉宇间一丝凝重却被她看在眼里。昀凰耐心极好,静静等了良久,终于见晋王搁了杯子,目光如刀锋掠至:"你想如何助我?"

  "既已做了渔人,不若让鹬蚌之争来得更烈一些。"昀凰侧了脸,浅浅笑着,似乎在说一出赏心悦目的戏文,"迎亲途中,太子若是遭遇不测,而这弑兄恶行又恰是瑞王所为,晋王会不会大义灭亲,翦除骆氏外戚,为太子殿下雪恨?"

  晋王神色泰然,眯了眼笑:"这么说,公主是打算以太子妃之身,助我大义灭亲?"

  昀凰微笑:"假若太子妃同遭不测,宁国长公主就此魂断北齐,王爷以为如何?"

  这轻轻细细的一句,话音落,笑未歇,晋王已骤然动容。

  长公主若随太子魂断北齐,南秦势必不肯甘休。届时两国交恶,最坏的后果莫过于兵戎相见。

  朝中鹬蚌相争,边塞干戈再起,当是时,谁将临危受命,执掌江山于风雨之际?

  反之于南秦,一场"假干戈",恰是破除外戚兵权的"真契机"。长公主死于北齐逆臣之手,骆后与瑞王不除,少桓便有了出兵讨伐的理由。战事一起,北疆十万大军首尾不得衔顾,裴家军适时征调来援,便将陈国公腹背钳制于北疆。

  里应外合的老套路,骆后也曾想到,也曾允诺以北齐兵马牵制北疆驻军。原不是什么绝妙智计,世间也并无几个诸葛,诸般诡诈都被三十六计道尽。同一番计量,只看各自运用,谁迅捷、谁狠辣、谁不畏死--冷厉如骆后也不敢贸然兴起兵事,只待伺机而动,图谋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