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

作者:寐语者

  宴已过半,却听得宁国长公主到。众人大感意外,裴昭仪也全未料到长公主会来,一愕之下顿感颜面生光。唯有何皇后不动声色地一笑,欣然率众迎了出去。

  素衣宫娥挑两盏宫灯在前,远远照着那绯红身影,广袖飘举,若行云中,衣袂迭迭若曳月华。

  长公主与何皇后见礼,众妃嫔复又同她见礼。几名新近册封的妃嫔初见长公主,一时怔住,只觉那艳色迫人欲窒。也有一两位出身世家的妃子,从前仿佛见过她,那时她尚是废帝宫中不得宠的帝姬,偶尔在庆典宫筵上惊鸿一现,隐约也是个丽人。时隔数月,历经一番变乱,天家易主,宫阙易色……再见这位帝姬,却已是万千荣宠在一身的长公主,容貌言止都判若两人。

  长公主与皇后相携归座,殿前丝竹乐舞又起。隔了明烛光影,裴昭仪禁不住一次次看过去,那深的绯,浅的红,挑锦缠枝的暗金,一身的雍容与妖冶,灼灼晃着人眼。皇后向长公主一一引见诸位妃嫔,到裴昭仪时,长公主侧首看过来,笑意飘忽,目光幽深。皇后笑言裴昭仪雅擅音律,弹得天音似的琵琶,尝闻皇上称赞。裴昭仪也不谦辞,落落大方命宫人取了琴来,正欲奏时,宫门外长长一声宣驾,竟是皇上来了。

  众人满满跪了一地,何皇后迎上前去,见皇上已至殿外。

  "梓童好雅兴。"皇上施然负手,广袖笼纱,沐一身冷月清辉而来。何皇后脸上竟红了,深深垂首不敢与他相视。眼见那九龙佩玉下一绺墨色丝绦犹自颤曳,仿佛行走得甚急。皇后原是请过圣驾,皇上却说无暇,此时偏又来了。何皇后含笑与皇上对答,仪态温逊,似不经意退开半步,将长公主让到跟前。

  "昀凰也在这里。"皇上像是这才瞧见,徐徐笑道:"你素来不喜花草,莫非独爱这月下芍药?"长公主侧眸一笑:"美人赏花,我赏美人。"皇上闻言莞尔,笑容愈见温柔:"这承淑宫的芍药确是不及主人之美。"裴昭仪霎时霞飞双颐,满心说不出的矜喜。

  筵前重开乐舞,座中气氛比之前庄重了些,却更见暗潮涌起。众妃嫔妙语巧笑,各显妍态,逞尽风华以引皇上注目。当着皇后之面,皇上却让昭仪坐在御座之侧侍酒,二人不时相顾笑语。众妃嫔暗自咬碎了银牙,无可奈何之下,转为皇后愤愤不平。

  何皇后却对眼前情状毫不在意,只顾与长公主叙话。也不知皇后说了什么,长公主将手中纨扇轻摇,不时掩扇而笑。裴昭仪看出皇后对长公主曲意笼络,心下冷冷一哂。

  宴将尽时,裴昭仪命宫人采来十余枝硕美芍药,请皇上分赐诸人。皇上欣然应允,正待挑选花色,裴昭仪却指着一枝紫金芍药,嫣然笑道:"这枝名唤紫绶金章,最是珍罕,满园也只开得一朵。"

  座中闻言俱都一静,六宫之内自是皇后为尊,最美的芍药当赐皇后无疑。然而诸人的目光,却忍不住扫向长公主,复又投向皇后,只见一个意态闲散,一个端庄沉静;一个圣眷殊厚,一个统御六宫,也不知哪一个更堪得花中之花。皇上将那深紫芍药把玩在指间,闲闲一嗅:"皇后凤冠有金丝紫珞,与此花相映正好。"

  何皇后俯身谢恩,皇上命她近前,亲手将那芍药簪在她云鬓乌髻之间。

  "这枝名唤玉簪珠履,亦非凡品。"裴昭仪见皇上另挑了一枝重蕊晶莹的粉白芍药,便朝长公主含笑瞧去,口中将个"亦"字咬得格外清晰。孰料皇上朝淑妃一笑:"此花娴雅,与你相宜。"淑妃喜出望外,含羞近前谢恩,羡煞了诸人。

  一轮颁赐下来,各宫妃子都赏过了,唯独长公主没有获赐。众人皆感意外,唯有裴昭仪替长公主不平,嗔怪皇上小气。皇上笑而不语,一直沉静在侧的何皇后却笑道:"长公主自是不同的。"裴昭仪回眸去看长公主,见她似笑非笑地摇着纨扇,仿若看戏一般。

  "若蒙公主不弃,我倒有个冒昧之请。"何皇后柔声笑道,"窃以为天香应衬国色,我又最怕夏日暑暄,不如就以这金章紫绶,换取长公主的纨扇,各自相宜。"

  皇上闻言侧目,朝那纨扇深深一眼看去。

  裴昭仪觉出皇后手段圆融,既占了声势,又全了长公主的颜面。

  长公主却笑道:"难得皇后喜欢,这扇子倒也有些趣味,不知皇后可识得其中典故?"

  玉柄纨扇垂流苏,虽极雅致,倒也不出奇。裴昭仪狐疑看去,眼前一亮,认出扇面的御笔字迹。"莲华色女?"皇后似被难住,一时茫然,"这典故,是古老传说吗?"

  裴昭仪失笑,脆声抢道:"皇后有所不知,这莲华色原是释家典故。此女曾与母亲、女儿共夫,嫁与亲生儿子为妻,生养逆伦之子,悖尽人间伦常,罪孽深重。而后得遇目犍连尊者,乃比丘尼出家,立心修持,终证阿罗汉果,为比丘尼中第一神通。"她侃侃说来,语声宛转,令皇后恍然点头,面有羞赧之色,"原来如此,昭仪果真博闻强识。"

  "皇后过誉了,长公主以莲华色女入画,感佩其解脱之智慧、修禅之定心,取其大道终证之意,足见公主之慧心。"裴昭仪一语道中画里用意,见长公主亦微露笑意,不觉甚是自得。

  "昭仪知其义,皇后爱其趣,所谓佛者见佛,情者见情,概莫如是。"长公主曼声而笑,斜斜朝皇上睇上一眼,"可惜纨扇只得一把,昀凰为难,还请陛下代为定夺。"

  齐纨宫扇精致,执在她手里,素纨冰肌相映,委实美不胜收。

  少桓的目光自那纨扇移上,掠过执扇的手,垂曳的袖,含笑的唇,终落在那双幽寂的眼里。她笑得温婉,眼里却是阴寒,一如当日绘好纨扇给他看时,那笑眸里也是这般自嘲自弃的寒凉……子弑父,弟弑兄,父弃女,女憎父,这天家早已没有人伦,又遑论纲常。比之杀戮鲜血,兄妹相悦又算得什么罪孽。他是中兴之主,开明仁君,却不是救她解脱业障的目犍连;她不是无瑕白壁,贞淑仕女,却是诱他沉沦爱欲的莲华色。

  自知罪孽,甘之如饴,遂欣然提笔,为书"莲华色女"。

  第五章 【鸳鸯风急不成眠】

  一柄纨扇,究竟与谁,何皇后同裴昭仪四目相对,一时间杏眼流波,凤瞳转辉,好不精彩。

  "昀凰,且将你这画扇收好,莫叫人以为朕刻薄后宫,连扇子也不舍得。"少桓睨着众妃嫔,薄唇如削,挑一丝戏谑的笑,"传旨织造司,将新贡的齐纨裁了,赐各宫篦丝、玉版、合欢、七宝画扇各一。"

  如此皆大欢喜,争无可争,皇后白皙脸颊却透出微红,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领了众宫妃谢恩。裴昭仪心里不屑,也只得无奈俯首。皇上似也意兴阑珊了,拂袖推杯而起:"罢了,朕有些乏了,都散了吧。"众后妃又是伏跪一地,恭送圣驾。那云鬓雾髻累累地梳着,金钗翠翘颤颤地绾着,低伏下来亦是各色花式琳琅,如同月下芍药,锦绣簇拥,满目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