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的僵持,一瞬却似一生那么长。
终于,昀凰僵直的肩背颓软,一屈身朝他跪下,语声空洞缥缈:"臣妹昀凰,叩请陛下万安。"
这一声"臣妹"令他眼里笑意愈深,而她跪地垂首的姿态如此顺从。他托起她下巴,白衣广袖垂落,绫罗的冰凉扫过她脸颊:"朕说过会再回来,昀凰,你可记得?"
记得,仿佛是记得。
惠太妃榻前惊魂一剑,染血屏风后夺魄一眼,长秋宫废殿前临去一瞥,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的血,依稀仍留在昨夜。他说他会归来,她却道,此生天各一方,永不复见。
"臣妹记得。"昀凰低了头,眉眼寂寂,无波无澜,"陛下天命所归,万民同庆。"
"朕不想听你叫陛下。"他温柔凝视她,在她耳边说,"从前怎样,现在也一样。"
一样,岂能一样。
昀凰沉默,他亦冷冷等待她开口。
"臣妹不敢。"昀凰的脸色苍白得怕人,字字咬得清晰。他笑起来,抬手摁了胸口,呛出几声咳嗽。昀凰看他以手按着胸口,正是昔日伤口的位置,一时目光凝住,再不能移开。
"不敢什么?"他缓过气来,仍是笑着,一伸手将昀凰拽入怀中,"不敢再叫少桓?"昀凰一颤,唇上咬得发白,颊上却是红透。他抚上她的脸,细细审视这浓腻脂粉遮不去的绝色。她用浓妆掩饰的悲伤,以粉黛遮掩的倔犟,通通在他唇下瓦解。
他的唇薄而软,带了凉凉的一点药味,清苦甘香难辨。他流连在她颤颤紧闭的唇上,并不急于袭掠,只是久久流连,仿佛孩童贪恋着心爱的饴糖。她颤抖得越发厉害,却不再挣扎抵挡,只茫然睁大了眼,一瞬不瞬地看他。那眸子里渐渐凝起水雾,弥散了深浓的凄凉,仿佛雨天的菡池,亦如少桓的笑容。
翌日圣旨下,晋清平公主为宁国长公主,尊恪妃为恪太妃。苏文定公以忠烈入祠,苏氏一门自文定公以下皆追赐名爵,赐葬文定公衣冠冢于皇陵。宁国长公主赐邑三千,为筑栖梧宫、桐华殿、凤影台。
第四章 【齐纨新裂见莲华】
五月郁蒸,时值天中,午后日光已转炽。从中宫一路行来,潜月两颊微红,罗衣汗透,直至踏入辛夷宫的地界,顿觉眼前日光转幽,夹道两侧遍植高大梧桐,深深碧叶,筛落匀匀光影。行走其下,衣带生风,遍体生凉,竟似一片与世隔绝的凝碧之境。
潜月记得辛夷宫外原是一片幽篁,生满堇色兰花。数月之前,皇上下旨从南国移来三百余株梧桐,俱是生长百年以上的青梧,高数丈,阔叶如玉,遍植辛夷宫内外。听说尚在修筑中的栖梧宫更有梧桐千株,需三年方可建成。
碧梧栖老凤凰枝,到底是宁国长公主的居处。
只是可惜了那片郁郁修竹,就连皇后初到宫中,也曾赞叹过辛夷宫的幽致。谁知长公主却不喜竹,命人将那清雅兰竹连根铲了,只留梧桐与蔓草。关于长公主的传言纷纭不息,这辛夷宫的主人却一向深居简出,自皇后入主中宫,潜月随侍左右,也只见过长公主寥寥数面。
宫人引潜月进了偏殿,说公主尚在小睡,潜月便只得静静候着。殿里弥散着奇异的薰香,是别处没有的,沉沉缈缈似一缕叹息,无端令人心境萧索。
环佩声动,一个眉眼鲜灵的小宫女挑了帘子来传潜月进去。看来长公主身边又换了人,辛夷宫的人没一个能久留的。潜月敛息步入内殿,却见长公主斜倚了软榻,似醒非醒的样子,一时不知该不该惊扰。
"皇后何事?"长公主淡淡开口,仍是慵然倚着,手里纨扇半遮了脸。
潜月忙回禀说,承淑宫的芍药开了,裴昭仪设宴请皇后赏花,皇后想邀长公主明晚一同前往。长公主眼也不睁,只漫不经心道:"多谢皇后美意,我素来不喜花草,还是不去碍兴的好。"
这般冷遇,潜月是早料到的。此前皇后数番邀宴长公主,欲与她多些亲近,赐赠辛夷宫的珍物从未间断。只是这位宠眷殊厚的长公主似乎并未将皇后的恩典放在眼里,视后宫诸人更若无物,终日与恪太妃独处辛夷宫中,鲜少有外人得见。
"此番还有皇后另一桩心意,听闻长公主雅好音律,裴昭仪恰擅琵琶,遂想到邀公主赏花鉴乐,岂非美事。"潜月笑语宛转,一番话说得圆泛得体。长公主将纨扇略移下几分,一睁眼,流波照人。"哪位裴昭仪?"她问得轻慢,潜月便说是文襄侯之女,陛下新册封的昭仪。公主静了片刻,慵然一笑,只说知道了,便再无言语。
潜月心里惴惴,猜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却见公主背转了身,似又睡去。
自入宫以来,潜月还未受过这般冷遇,一时僵在当地。她是从陈国公府就服侍何皇后的,如今已是长信宫里掌事的人,纵是各宫妃嫔也不敢怠慢她半分。
这宁国长公主,也不过是废帝之女,无倚无势,偏偏皇上仁慈,待她亲厚,以至皇后也要给她三分颜面。潜月心中气闷,却也无可奈何,默然叩了一叩便欲告退。却不经意瞥见长公主的纨扇掉落地上,潜月拾起来双手奉回榻侧,目光扫过扇面,却是一震。
蝉绢扇面上绘的是《莲华色女图》,笔致艳冶,用色妖袅,底下题写的"莲华色女"四字却是清峭出尘,仿佛圣上御笔……潜月搁下纨扇,悄然无声退了出去。
"莲华色女?"皇后何姌并不信佛,一时有些不解。恰逢陈国公今日入宫探望皇后,正同女儿饮茶叙话,听了潜月的回禀,良久蹙眉不语。何皇后侧首看他:"父亲可知是何典故?"
何鉴之看了眼垂首不语的潜月,朝皇后只是一笑:"不过是佛家劝化的典故,叫女子向善知耻,莫要胡思乱想。"何皇后听出父亲话里的敷衍,也不急于追问,只淡然一笑揭过。知女莫若父,见她这般神色,陈国公便知她心里是不信的:"姌儿,你如今虽是六宫之主,言行仍须万般谨慎。听多了流言飞语,空穴来风,于你并无好处。"陈国公说着,朝潜月含笑看去,"尤其近身之人,妄为佞言,不可不罚。"
他神色慈和,言语温厚,潜月却已脸色惨白,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
"女儿愚昧,父亲教训得是。"何皇后素有贤孝之名,虽只十八韶龄,言止已见母仪风范。
潜月旋即被拖了出去,廊外掌掴的声音响起,清脆得慑人。左右都避了出去,陈国公这才敛了笑容:"你这糊涂孩子,竟如此不分轻重,眼下劲敌未除,你倒又去树敌。"见何皇后蹙眉不语,陈国公又道,"陛下厚待长公主无非是看在苏家一门忠烈的分上,给元勋旧臣做个样子。皇室自相屠戮多年,如今陛下与长公主友爱亲厚,好令天下人瞻慕,得见皇家的体面……这是好事,亦是正事,万万不可往那污秽上头乱想!"
何皇后端雅的脸庞浮起红晕,被父亲口中的"污秽"二字弄得十分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