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尘土,半生终结。她追逐华衣美服,锦绣珠玉,然后在泥尘中,肮脏地死去。
用力太过反自伤,世事莫不如此。
景泰蓝缓缓闭上眼睛。
父皇,母妃。
大仇已报,终可瞑目。
……
在心中默默祷告了半晌,他吁出一口长气,欢快地睁开眼睛,道:“郡王,国公,我们可以攻击了……咦。”
他怔怔地注视着靠着马头,微闭双目,脸色忽然白到透明的容楚。
身边一阵风掠过,太史阑忽然抢了过来,她一眼看见容楚,脸色忽然也如雪。
此时周围将官已经发觉不对,都将狐疑的目光投来。太史阑紧紧盯着容楚,并没有立即上前,先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苏亚立即下令亲信将士变动阵型,将这一处地域遮住。
太史阑策马靠近容楚,慢慢伸出手去,景泰蓝紧张地盯着她的手,发现她指尖在微微颤抖。
他忽然觉得窒息。
太史阑的手一触及容楚的颈项,蓦然一僵。
众人变色。
容楚的身子一触及她的手,忽然一倾,倒向她怀中。太史阑眼神茫然,下意识扶住。
随即她浑身也颤抖起来,她抖得如此剧烈,似要把自己抖下马去。
她……她……刚才好像没有摸到脉动……
再一看他脸色,眼眸紧闭,白到透明,她手指颤颤落在他唇上,随即骤然滑落……
“麻麻……”景泰蓝惊吓之下,连称呼都忘记,“公……公公……公……”
太史阑霍然仰起头,浑身金甲巨颤。
这一刻她很想一个雷下来,劈死自己,或者将时光劈回原先轨道,好让一切重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她忽然摸不到他的呼吸?
为什么他会忽然……停止呼吸?
他为什么会这样?他什么时候这样的?他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刚才她就不肯看他一眼?为什么?
“麻麻……”景泰蓝得不到她的回答,又看容楚不对劲,惊恐慌急,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冰凉的泪珠打在她手上,她一惊,稍稍回复几分清明。
回头看看城上,红衣在泪眼中模糊,李扶舟在城头冉冉,目光竟然一直盯着这方。
容楚毫无声息靠在她肩头,她只觉肩头重若千钧,她将脸拼命地凑过去,想要感觉一切可能的生命体征,而他那般安静,长长的睫毛垂落,看起来也就是一场睡眠,可是没有呼吸,没有呼吸。
巨大的疼痛和惊恐,几乎瞬间要将她压裂,她眼前一黑,腑间剧痛,五脏六腑都似被瞬间绞紧,浑身汗若涌泉,忽然力气全失,几乎要和他一起栽落马下。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这一刻她才明白这八个字的真正意思,似利刃狠狠在血肉中一遍遍绞过。
“麻麻……”孩子的哭音低低响在她耳侧。
她浑身一震,咬牙,吸气,睁眼,看见众人惊惶的眼光。
不。
她不能倒,不能倒……最起码此刻!
容楚忽然出事,她再倒,景泰蓝这么小,一定会失了方寸,南齐必败!
五越最后的杀手锏,五越敢于据城以待的底气,就在这里!
他们在等她倒下……他在等她倒下。
不,不能!
他骤停呼吸,依然端坐不动,怕的就是忽然倒下,动摇军心。
他是怎么做到的?
而她又怎么能就此倒下,拖曳着南齐军队坠落尘埃,辜负他一番苦心?
她模糊的目光,落在容楚腰间,那里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截银色细链子。
就是这截连着马鞍的银色细链,在他骤停呼吸的那一刻,稳住了他的身形。
太史阑看见这链子,像被狠狠抽了一鞭,灼热的疼痛从指尖烧到心底,然而那般的裂痛里,却又似生出血色的希望来。
她抬头看城上。
城上不知何时,众将退后,只留李扶舟一人,手据城垛。
他迎着她的目光,脸色一样如雪,乌黑眉睫染城头霜色,唇却艳若深樱。
是一尊失却人间情感的,火中的神。
看她看过来,他目光似有波动,随即嘴唇轻启,轻轻说了几个字。
墙头上红影如云过,再转眼他已不见。
万军肃穆,疑惑而又不安地盯视着这密密遮挡的一角,感受这一刻沉默的巨大压力,不知道这一霎,巨变陡生,南齐双帅失其一,太史阑正在遭受一生里最大的恐惧和摧心之苦。
风从黑压压的人群头顶过,呼啸若哭,平原在颤栗中静默,一轮残阳,血一般从天际泻落。
太史阑收回目光,咬牙,齿间迸血,字字也染血。
“攻!城!”
……
景泰六年十月初五,南齐对五越的第二次攻城战,平局。
虽然容楚停止呼吸却不倒,虽然太史阑绝望崩溃却不倒,虽然南齐军心未堕,但当士兵攻入上阳城时,却发现这是空城,只有一地尸首,满城狼藉。
而当时太史阑身处巨大悲恸之中,没能及时进入城内,只发了狂地命士兵全力攻击,大军全部呼啸入城,到处搜寻敌人,深入城中内部,直到太史阑听闻入城异状,发觉不对,当即命令士兵立即出城。
第二日,士兵中开始出现疫病,短短数日,病者十中有一,南齐军队被迫撤出上阳城区域,正式进入和五越的对峙僵持期。
……
这一日,上阳山南麓的崎岖山路上,一个女子背着一个人,在艰难地赶路。
她身上那个人,破烂的衣衫间露出满身的疮疤,那些疮疤深红青紫,边缘交错,像是被什么毒虫毒兽咬啮所致。
北地冬日,那人身上也散发出腐烂的臭气,难得那背她的女子,丝毫不嫌弃的模样。时不时还关切地问一声:“你现在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