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景泰蓝一眼就看见了宗政惠,脸色立即变了。
这个他喊了多少年母后的女人,几乎毁了他一生,而就在不久前,因那虚假的血缘联系,他还一次次放过了她。
悔不当初。
太史阑看见他攥紧的拳头,淡淡道:“陛下,不必急在一时。”
景泰蓝重重点头。
容楚在景泰蓝另一侧,眼光不住飞过来,太史阑目不斜视,脸色如铁。
她先前就注意到容楚佩上了上次她送他的古佩,只当没看见。
城下士兵看见一个凤冠红袍的女子出现,隐约也猜到她身份,都渐渐安静下来,仰头看看城墙之上,再看看皇帝,心里也为八岁的皇帝感到难过。
景泰蓝已经平静下来,只是在袖子下握紧了拳头。
太史阑冷冷打量宗政惠,她曾以为她和宗政惠,总该有一场生死对决,或者发生在金殿之上,或者发生在城下,然而数年之后,她携兵而来,军临城下,那个皇朝最尊贵的女人,却已经不配做她的敌人。
自作孽,不可活。
城头上,乔雨润俯视着城下,忽然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意,大步过来,抽出剑,架在了宗政惠的脖子上。
士兵哗然,太史阑眼睛一眯。
容楚却只盯着宗政惠背后,摇摇欲坠的李秋容,微微皱起眉头。
景泰蓝愤怒地冷哼一声,他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了。
“陛下,”乔雨润柔声道,“您亲自来接您的母后了吗?您看,她好好的呢。”
她指尖轻弹剑刃,铮然有声。城上城下,落针可闻。
“太后已经废为庶人。”景泰蓝大声道,“她叛国叛朕,自废于皇室,已经不是太后。朕既为万方之主,怎可践踏法纪。一介庶民,身怀重罪,朕凭什么救她?”
容楚将他的话远远传送开去,万军呼啸,声浪一**冲上城头,“受死!受死!受死!”
“就算她是庶人,她依旧是您的母亲。”乔雨润笑容不改,“血脉牵系,生恩如海,母子亲情,刀剑难斩。陛下,您真的要在万军之前,致死您的母亲?从此后让南齐军民都知道,您是个绝情绝性,连自己亲生母亲都不顾的独夫?”
景泰蓝小脸煞白,浑身颤抖——他知道会是这样!他就知道会是这样!那贱人的事情,不能公布于天下,那么她就永远顶着他“母后”的名头,永远可以拿“孝道”来压制他!
如何心甘?
城下鸦雀无声,乔雨润笑得得意,头顶的旗帜扑扑响动,拂得她鬓角发痒,她单手挟持人,又断了一臂,无法自己拂开,忽然便想起那日丽京城头,容楚给太史阑拂开脸上旗角。
如果,扶舟也能为自己卷起脸上旗帜……
心念一动,随即她眼角扫见一抹深红衣角,她心中一颤,半回头,就看见李扶舟如一抹红云,无声无息已经降临了城头,四面的五越联军将领,齐齐躬身。
李扶舟很少亲自上战阵,然而他此刻站在那里,五越将士恭谨万分,连季飞等人都下意识让出一步。
韦雅一身劲装,永远站在他身后三步的距离。
乔雨润望向他的眼光,不自觉地便带了期盼,然而瞬间她的身子便一僵。
李扶舟立在城头,眼神遥遥远远,穿过她,穿过宗政惠,落在城下的太史阑身上。
此时太史阑亦抬头。
四目相对。
一瞬间郁郁青春踏波来,载歌载舞,都是好年华。
好年华里春日暖阳新柳绿。
好年华里绿柳荫下少年春。
好年华里茵草山坡包子酒。
好年华里并肩谈笑论前尘。
好年华里携手逃奔过鹿鸣,含笑相逢二五营,好年华里一路相护,历练风波,山林御敌,酒楼狂奔。
好年华里,是那小城屋脊上大而圆的月亮,是北严城下穿万军而来的身影,是青灰城墙上一朵花,堞垛后共食的一碗饭。
好年华里,有颤颤巍巍的吻,犹犹豫豫的指尖,最后一见暗黑大殿里,深红如血礼服尽头,他淡淡长长的呼吸。
一瞬间流年过,一霎那流年远。她人生里记载萌动和温情的第一次,心深处一角永不可替代的初初美好,今日终于被那一抹红影,悄然覆盖。
仿佛昨日还在北严城头共御西番,如今却已一个城上,一个城下,我等你死,你不让我活。
命运寒苦,从来如此。
城下太史阑的眼神,从往昔迅速奔回,依旧冷峻坚执,如见陌生人。
城上李扶舟的眼神,是浮光掠影,一霎千年,似落在她身上,又似结束在空茫。
乔雨润慢慢地扭过头,被那眼神烧得连血都冷了。
容楚依旧看着太史阑,眼神若有所思。
“陛下。”乔雨润声音更冷,剑锋往宗政惠脖子里又按了按,“您想好了吗?”
景泰蓝抿紧唇,盯着她。
“退兵。”乔雨润道。
“陛下。”太史阑的声音,冷冷静静在景泰蓝身边响起。如一块坚冰,将他的怒火压灭,他想起之前太史阑和容楚的一些嘱咐。
“来人。”他吸一口气,声音已经平静,“把东西拿过来。”
有人送来一个杏黄色,裹着锦缎的长形盒子。
宗政惠身子蓦然一紧,下意识探头——她认得,这是她那个早产孩子的小棺材!
当初她夜半流产,之后被李秋容背着逃奔,当时没能顾上那可怜孩子的骨殖,事后她让李秋容安排人,将骨头拿了出来,装裹了,葬在永庆宫后的园子里。
因为心中隐痛,她平日从不往那里去,为了避免有人恶意损坏坟墓,她也没有立碑,只在那地方种了一株花树。
此刻看见这小盒子,她怒发如狂——天杀的无耻的皇帝,他竟然掘了她孩子的墓!
“蓝君瑞!”她大叫,声音凄厉,“你竟然掘了他的墓,你竟然掘了他的墓!他是你弟弟!你亲弟弟啊!你杀了他还不够,你还要挖坟鞭尸吗!”
女子声音尖利,几近破音,听得城上下人人身上起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