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距太史阑一百五十里外,距容楚三里之外,天纪军大营灯火通明。
“在青水关的那一万人马撤回来了?”一人坐在案前,缓缓翻着案上书简,问。
这人说话很慢,语气很沉,带几分隐隐煞气和傲气,让人想起那种居高临下,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尊贵人士。
烛光剪了他的影子,侧面凌厉。
“是。”回答者语气铿锵,干脆利落。
“西番在北严不过两个万人队。”案前男子将书简一推,讥诮地道,“虽然给他们侥幸绕过我天纪大营,包围北严,但这点人手,哪里值得我们在青水关没日没夜守候?太后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要么救,要么直接攻击西番大营断他后路,怎么平白让我们按兵不动?女人!就是不配懂战争!”
“少帅。”那将领道,“上府边将军来函,询问少帅为何撤走在青水关的埋伏。”
“我做事何须向他交代?”男子傲然道,“青水关出现西番军队,显然对方已有防备,再做埋伏又有何用?好端端作战计划被对方知晓,说明或者我天纪,或者上府,必有内奸出现,他老边安坐如山不知道清理军中奸细,我纪连城岂能坐视?”
“少帅英明。”那将领微一犹豫,“只是北严那边,难道就此不救……”
“救是要救的,但要看怎么救。”天纪军少帅纪连城淡淡一笑,“所谓青水关埋伏,现在看来无此必要,我已经命张副将带领一万精兵,绕瞬河下游而行,等候在阴山南侧,截断西番后路,另有王副将一万精兵,直入西凌行省总府,阻挡西番南下去路,还有中路两队,等北严将西番那两万孤军再消耗一些,正好出手,一网打尽。”
“少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将领由衷大声赞,暗暗佩服少帅不动声色间已经安排妥当,却又道,“如此虽好,可将西番那群敢入内地的宵小彻底留在我南齐,但是就怕北严孤城,三千弱兵,十万百姓,粮草武器,都无法再支持下去……”
纪连城抬起脸,烛光下一张长脸,极白,白到微微透出淡青的筋络,这是他引以为傲的“贵族脸”,为此从不喜欢晒阳光,眉眼算是英俊,眼角似刀裁,凌厉地扫到发尾去,眉心微微一点菱形的红胎记,望去便如竖着的第三只眼睛——这是异像,看上去有点像南齐民间传说的一尊叫二郎的煞神,他正好也排行第二。据说他出生时,纪老帅特地请大师给他造过命,都说是天生将才,煞星照命,因此这一点眉间红,也是他打败众多兄弟,最终得登少帅之位的重要依仗。
所以很多人猜测,纪连城不喜欢晒太阳,是不是怕晒黑了,把这一点助他平步青云的胎记红给掩了?
“如果张秋在,十有**支持不了。”纪连城语气不屑,“不过听说北严阵前换将,居然由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女子主持军务,而且张秋,竟然也是死在这女子手上——一个二五营的新进寒门学生,竟敢如此嚣张!”
底下众将都震惊抬头,没想到居然一个普通寒门女学生,敢于杀掉一城之主,四品官员。
“这西凌地界,是我天纪军势力所在。”纪连城手按桌面,眼色沉沉,“岂能允许如此丧心病狂,尊卑颠倒之事存在?”
“少帅打算如何处置?”
“二五营尚未结业学员,并无官身,说到底她以民杀官,这是重罪。”纪连城神情随意,如对蝼蚁,“事后正法便是。”
“是。”
“不说这些了。”纪连城起身,目光掠一掠帐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常将军还是不肯说出,谁是细作么?”
“是,常先锋说他冤枉,称麾下儿郎都是铮铮铁汉,绝不会有人和西番勾结告密,泄露大军即将在青水关埋伏的军情。”
“他自然要护着他那些忠心手下。”纪连城唇角笑容厌弃而又憎恨,“这么多年他们只听他的,他不护着谁护着?”
其余众将都不做声,默默低头——少帅早已不满一些军中老将资格太老,威望太重,影响他的威权,都知道这是要借题发挥,统一军权,谁敢多一句嘴?
远处远远传来皮鞭的抽打声,和男子愤怒的咆哮声,越发衬得这处厅堂气氛静谧压抑。
纪连城听着,却觉得有趣似的,唇角慢慢绽开笑意,他慢慢踱出门,双手摊开向月,忽悠悠唱道:“……解金甲执剑向黄沙,落热血纷纷如花,呀,休触我逆鳞一身披挂,化戟枪一出厉杀……”
众将低首——谁都知道,少帅爱唱戏却不常唱,但如果他唱了,那么,就有人要死了。
四面屏息,男子幽幽的唱腔,响在一轮凄冷的月色下,今夜的月微黄,镶着绮丽的微红的边。远处受刑者的惨呼传来,到了此处,不过一句唱词最后的摇曳尾腔。
“……十万众随我青铜剑旗下,不过是生死白骨新天涯,从头来翻越旧山阿,谁于我膝下献江山如画……”
却忽然有人策马摇曳而来,笑声朗朗,惊破了这一刻肃杀而凄艳的气氛。
“纪家少帅,好生雄心壮志,却不知要翻越谁家旧山阿,占了谁家江山如画?”
“……画……呀……”最后一句忽然一颤,纪连城霍然抬头。
前方辕门处,有人夜色中策马而来,他身后数十骑如一骑,敲击出同样的步调,黑色的披风向后高高卷起,露一点背上长剑青色的剑尖,光泽幽冷。
最前面的那个人,却是一身的珍珠白,那般骚包招眼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不觉得轻浮,只令人觉得珍珠白色竟然也如此适合男子,随即发现他的肌肤也如此辉光熠熠,也是一颗深海里,珍贵无伦的珍珠。
那人快马而来,人还在远处,声音已经清晰传到众将耳中,而当众将抬头看去,他已经到了营门前。
纪连城看清他的那一刻,眉头一挑,一句“拦住”还未及出口,那马上人已经长声笑道:“一别久矣,少帅安否?”
笑声里,他手中长鞭一甩,已经击开了关闭的横木辕门。
“站住!”守门士兵扑过来,横枪就对来者马腹刺去。
马上人鞭花轻轻一卷,两柄枪打着转儿飞弹出去,夺夺钉在地下,那人俯下一张宜嗔宜喜的如画容颜,似笑非笑盯着赶来的诸将,“好大威风,连我也敢拦?”
“大帅……”一名将领脱口而出,随即醒悟失言,急忙改口,“见过晋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