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终究有些失措,缩手时,劲装袖口上的扣子扯着了太史阑的头发,李扶舟去解,太史阑正好也抬手去解。
两人的手碰在一起,她的指尖,触着他的掌心。
又是一顿。
随即李扶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忽然便握住了那只手。
太史阑一怔,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李扶舟怔怔看着掌心里的手,她的手不算特别纤细的那种,却也不似久练武功的女子一般骨节粗大,修长而莹润,并拢的指节之间没有缝隙,指甲自然不会有蔻丹,也不是那种珍珠贝一般的淡淡粉色,而是一种质感坚实的白,像经雪的玉,也似她这个人给人的感觉。
手不算很干净,任谁在城墙上爬了半天都不能保持洁净,掌缘还有一些擦伤,泛着血点,他忍不住有点怜惜地握紧。
这一刻的心情,像隔着一层丝绒,握住了倾慕向往的珍瓷,却不知道那到底能不能属于自己。
太史阑依旧没有动,却忽然道:“李扶舟。”
“叫我……扶舟。”
太史阑沉默,好一会儿她再度开口,“李扶舟,人要有多勇敢,才肯将往事忘记?”
李扶舟的手颤了颤,他忽然低下头,看了看太史阑,晨曦的光影似一副展开的扇面,太史阑安静坚定的侧影,就是扇面上最具有泱泱之风的仕女像。
李扶舟终究没有再坚持他要求的称呼,良久,柔声道:“总有人会有那样的勇敢。”
“不是现在?”
沉默是他的回答。
太史阑却似乎已经不需要回答,她安静地转过脸去。
日头渐渐升起来,最早落在这东侧的城头苍黑色的戍房里,一片灿然金光驱逐了晨曦的淡影,落在她眉梢眼角,这一刻安静的仕女像,化作苍穹下烈烈迎风的女将。
这是真正的她。
她永不接受不能确定,一份感情的迈出,需要楚河汉界的分明起跑线。
李扶舟怔怔看着她的背影,似乎半天没回神,半晌却长吁了一口气。
两人不再说话,维持着她坐着半侧身,抬着手,他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搁在自己心口的姿势。
好像很久很久以后。
又或者只是一霎。
太史阑慢慢抽回了手。
李扶舟手掌微微一缩,一瞬间似想挽留,却又僵硬地停住不动。
门口忽然人影一闪,一人急急奔进来,道:“太史姑娘你没事吧?小祖宗不知道怎么的听说你遇险,非闹着我带他来看看……嗯?你们?”
门口站着赵十三,赵十三怀里抱着景泰蓝,赵十三愣愣看着手还未及松开的两人,张着嘴,景泰蓝也愣愣看着两人,张着嘴,一颗挂着口水的五香蚕豆,啪嗒一下掉在赵十三手背上。
“你们……”赵十三说。
“你们……”景泰蓝小脸转白,再转红,再转白,愤怒地尖声叫,“乱摸!”
赵十三皱眉——好像这台词该是咱家国公的吧?
太史阑收回手,站起身,舒展了下筋骨,点点头,道:“果然好多了,多谢。”一边向外走,经过赵十三身边时,顺手掏出手帕把景泰蓝的嘴角擦了擦,手帕随手掖在赵十三的衣襟里,道:“既然来了,别干站着,城头帮忙去。”
赵十三下意识转身,走出好远才想起来,貌似他刚才捉奸了?然后他愤怒了,然后他打算……然后呢?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这女人……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心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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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十三抱着景泰蓝上了城墙,怀里的小子全副武装,没有小型盔甲便裹着大人的半身甲,怀里抱了个铁锅盖,头上还顶个小锅。沈梅花直翻白眼——有必要这样么!
造型很滑稽,却没有人笑,血肉战车,铁色城墙,生命的绞杀正烈,没有人有心思多看一眼其他。
景泰蓝本来正哀怨他麻麻把他给抛下了,此刻得以上城,十分欢快,一看见太史阑过来,笑呵呵伸手要抱,手刚伸出一半,忽然看见对面一个汉子爬上城头来,满是横肉的狰狞的脸,扯一抹血迹斑斑的怪异的笑,在城头上火把的微光里,瘆人的一亮。
景泰蓝惊得一颤,惊呼还没出口,就看见一个士兵扑了过去,手中钉耙当头一劈,咔嚓一声劈进那人脊骨,顺势一拖,犁出森白的骨头和鲜红的血肉。
景泰蓝张着嘴,小脸瞬间惨白,好半晌后,上下齿关失控地碰在一起,也是“咔嚓”一声。
他手始终还僵僵地伸着,不知道再递出去也不知道收回,忽然身子一震,落入了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
景泰蓝立即将大脑袋扎进那个怀抱里,带点拒绝和埋怨地,狠狠蹭着。
“先前给你看的,叫乱世。乱世人命不如狗。”太史阑的声音响在他头顶,还是那么平静,不知怎的,却令人感觉多了一丝少见的怜惜。
她轻轻抚摸小子光滑柔软的头发,轻轻道:“现在你看见的,是真正的战争,战争里人命是数字。”
景泰蓝不抬头,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他嗅见她软甲上新鲜的血气,仰起脸,水汪汪的大眼睛带点询问的看她。
“帝王之业,开疆拓土。”太史阑拍拍他,示意他安心,又道,“但凡有为君主,安定国力之后,想着的便是剑指天下,扩张国土,留予王朝万代,以成万世之基。所以有穷兵黩武,有战火连绵,有这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有这父母亲人从此死别。”
她指指城下,又指指城上,景泰蓝停止了颤抖,扭头默默看着。
“你是不是很害怕失去我?”
景泰蓝立即狂点头。
“那些老人和孩子,也会很害怕失去他们的儿子和父亲。”太史阑低声道,“将心比心,你要记住。”
“嗯。”景泰蓝吸着鼻子,“不要打仗。”
“不。”太史阑冷冷道,“侵入家门的,无故挑衅的,横蛮霸道的,欺我百姓的,抢我国土的,要打,要狠狠地打,打到它心惊胆战,打到它望风而逃,打到它再不敢骄纵狂妄,欺我父老。记住,一个外政上懦弱无为的国家,一样庇护不了子民,一个庇护不了子民的国家,迟早沦陷在外族的铁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