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扫过一眼回执的某一处数字,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大对劲。罗石已经在这个职位干了七年,凭直觉就能觉察到统计数字中的不协调感。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罗石喃喃自语,俯下身子又仔细地查看了一遍文书,数字没什么破绽,但违和感依旧。这可能只是他的错觉,不过现在是战争时期,任何一个疏漏都可能导致大麻烦。出于责任感,罗石觉得还是有必要确认一下。他站起身,对坐在屋子对角线的一个书吏喊道:
“喂,老彭,三月份的粮草库存数据还在吗?”
“哦,就搁在那儿呢,后头右边起第三个柜子。”
罗石起身从屋后柜子里取出自己想要的文件,快步走回自己的案几,展卷细读。他的眼神不断在这三份文件之间来回巡梭,文书上的数据象投入池塘的石头一样,在他脸上震出一圈圈惊疑的涟漪。到了最后,他不禁按住胸口,轻声惊叹道:
“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荀诩和杜弼到达粮田曹的时候日已西斜,曹内官吏都纷纷准备下班回家。这两个不合时宜的访客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冷遇和白眼。
“对不起,荀从事。根据规定,粮草相关的文书都是机密。您需要填写三份申请表格,我们会尽快审议。”一名主管用纯粹事务性的冷漠腔调对荀诩说,并不时偏过头去看窗下的日晷,表现得很不耐烦。
荀诩强压住怒气说:“大概要多久?”
“快的话大约三日,不过您知道,现在军情紧急,我们的事务也很庞杂……”官吏眯起眼睛慢条斯理地回答道,两只手抄在袖子里,同时心里催促这两个讨厌的家伙赶紧离开。
荀诩曾经与粮田曹打过一次交道。那是在糜冲事件的尾声,荀诩要求截留怀疑藏有弩机图纸的运粮车队,却被粮田曹以“军情紧急”为由拒绝,结果导致图纸在最后一刻流入魏国。荀诩一直对粮田曹的这种官僚态度耿耿于怀。而现在,这种恶劣印象显然更深了。
荀诩猛然上前一步,两只眼睛怒气冲冲地瞪着那官吏。即使是东吴也曾经对他完全开放过情报资源,现在居然被自己国家里的小小机构吃个闭门羹,荀诩的自尊心感觉受到了伤害。他用食指指着主管,一字一顿地威胁道:
“现在是紧急事态!我以靖安司的名义要求开放档案让我们调查!”
“粮田曹是南郑的要害部门,任何调查都必须以不损害其正常工作秩序为前提。”
官吏丝毫没有退让。他明白丞相府内微妙的权力平衡,知道哪些摩擦必须予以重视,哪里摩擦可以置之不理。靖安司的后台是杨仪,而粮田曹是魏延将军的势力范围;杨仪断不会为了靖安司而去主动挑衅的。
看到对方这种恶劣态度,荀诩勃然大怒。他猛然顶到官吏面前,鼻子几乎贴到了对方的鼻子;官吏吓了一跳,颤着声音说:“你要干嘛?”荀诩也不理睬他,一把揪住对方衣襟,挥拳作势要打。站在一旁的杜弼连忙挡住荀诩的去势,沉声道:“孝和……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不是闹事的时候。”荀诩这才勉强抑制住自己怒气,悻悻松开已经吓得面如土色的官吏。
这番小冲突吸引了好几名书吏的视线,包括门口的卫兵也都朝里面张望。杜弼见状,拉住荀诩的胳膊悄声道:“既然已经跟对方撕破了脸皮,想来今天是不会有什么成果了,我们先走吧……”荀诩恶狠狠地扔下一句“啐,胥吏!”,然后和杜弼一同离开了粮田曹。
出了粮田曹的大院,两个人站在大门口等小厮牵马匹来。荀诩鼓起腮帮子,气哼哼地望着天空的晚霞不说话,两只脚轮流敲打着地面。杜弼笼起袖子睥睨着他,也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小厮远远地牵着马走过来,杜弼这才轻咳了一声,侧过头去对荀诩说:
“孝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唔?”荀诩翻了翻眼皮。
“你是想派阿社尔半夜潜入粮田曹去偷吧?”
“……”
“我明确告诉你,不可以。那会惹下大乱子的。”
荀诩冷哼了一声,露出被人说中心事的不舒服表情。就在这时候,一名书吏从他们两个人身旁走过,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偏过头小声说道:“两位大人,请借一步说话。”说完这名书吏作了个手势,然后匆匆离去。
荀诩和杜弼对视一眼,二话没说,立刻紧跟上那个人。他们两个尾随着他走出粮田曹,一路七转八转到了城郊一处荒僻之地(粮田曹的办公地点本来就在城外)。这里是一处废弃的小庙,年久失修,显得破败不堪。庙的内部缀满了蜘蛛网,神像被几寸厚的尘土覆盖,看不清楚本来样貌;墙壁上的土坯裂开很大的缝隙,看起来整个建筑结构岌岌可危。
三个人都进了庙以后,那人示意他们不要说话,先仔细看看周围,再小心地把两扇糟朽不堪的木门掩上,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着荀诩与杜弼。借着窗外落日的余光,荀诩看到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枯瘦中年人,身穿着书吏特有的褐色短袍,右手食指有明显的墨迹与刀伤,这是一名老资格书吏典型的特征。他长着一张循规蹈矩的方脸,但现在的表情却混杂着不安与兴奋。荀诩注意到他的袖管形状怪异,里面显然藏着一些硬东西。
“两位大人,请问你们是军正司的么?”书吏怯生生地问了一句,荀诩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书吏露出如释重任的表情,但接下来却又欲言又止,左手不时摩挲着右边的袖管。
“不必紧张,慢慢说,我们洗耳恭听。”荀诩知道这时候需要软性诱导,否则对方可能会临时反悔。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许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可是……”
“说出来吧,也许在我们眼中那是些有价值的东西。”
听到荀诩的鼓励,书吏这才犹犹豫豫地从袖管里抽出几根竹简,握在手里,正面朝上。
“我是粮田曹的书吏罗石,我怀疑……呃……只是怀疑……粮田曹内部——或许是押粮部队内部——有人在非法侵吞南郑的储备粮草。”
荀诩不动声色,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军正司是汉中的纪律检查部门,官员的渎职、贪污以及滥用职权都归他们管。罗石显然把他们误认成是军正司的人,于是来举报腐败事件。但荀诩没有说破自己的身份,而是继续听下去。
“我今天检查了一遍三月份、四月份的粮草库存与押粮回执,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三月底的时候,南郑的粮草库存官方记录跟前线存粮比例是五比一;这一比例在四月初升到了七比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