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楼

作者:亦舒



    宦晖居然笑了,"眉豆,你对牛弹什么琴。"

    他疲倦的拉开门,走出房间,竟把叶凯蒂撇下不理。

    凯蒂真正绝望了,她原天真的以为宦晖会得魂不附体地苦苦哀求她,任她提出条件,随她摆布,但事实与理想相差太远,她的计划全部落空。

    凯蒂颓然坐下。

    宦楣冷冷的看着她。

    凯蒂不见得找不到比宦晖更好的男人,她演出这一闹剧,不外是因为着了魔,她起了血性要同宦晖拼命,往好处想,凯蒂不失为一个有真性情的人。

    "我送你出去。"

    凯蒂忽然打开手袋,取出一包东西,交给宦楣,"底片。"

    宦楣呆住。

    凯蒂喃喃的说:"算了。"

    宦楣连忙接过底片,紧紧握在手中。

    凯蒂看看宦楣,语气忽然冷静下来,她说:"你是个千金小姐,一辈子活在大树荫下,你永远不会懂得,一个女孩子,自幼出来江湖找生活,所身受的种种苦难侮辱,而且还正如你说,不得抱怨,不得解释,打落牙齿,要和血吞下,一样要多谢父兄叔伯多多捧场。"

    宦楣听了只觉得一阵心酸,眼眶发红。

    凯蒂却镇静地说下去:"有势不可盛时,你们也不必欺人太甚,我虽然出身贫贱,一般是个肉身,一样由父母所生,"她停一停,"将来,你们也许也有难看的日子。"

    说完了,她离开房间。

    宦楣叫她,"凯蒂。"

    她没有回头。

    一直走出宦家大门。

    宦楣呆站了很久,一直在思考凯蒂那番话。

    宦晖出来说,"眉豆,刚才麻烦你。"

    宦楣把底片扔给他,他打开一看,欢呼起来,

    掏出打火机,点燃着,底片遇热卷缩、燃烧,宦晖把它扔进水晶烟灰缸中,它一下子变成一团火球,轻轻发出悉悉声,刹那间化为灰烬,不复存在。

    宦晖浑身轻松,没事人似说:"你用了什么法上令她交出底片?为兄的真的要好好奖励你。"

    宦楣怔怔的看住大哥,没有言语。

    "不同你说了,上班前我要好好浸一个热水浴。"

    宦楣一个人走到花园栏杆边靠着看风景,脚下正是著名美丽的维多利亚港口,但这一天,天空阴暗,海水灰黑,宦楣看到远处乌云卷成一堆堆向她这边扑过来,一团一团,活似怪兽,一下子吞掉半边天空。

    她正在注视这个奇景,天边电光霍霍响起忽喇喇一个闷雷,天色大变,一阵大风,吹起落叶。

    雨跟着而至,啪啪落下,开头疏疏落落,后来密集,一下子淋湿宦楣的薄衣。

    她并未即时闪避,犹自站在空旷处看天变。

    母亲在远处叫:"眉豆,眉豆。"

    声音在大雨下显得断续微弱。

    宦楣转过头来,看见母亲在一把太阳伞下伸手招她。

    幼时她最爱在大雨中游泳,宦太太老是怕她触电,也是这样,躲在东摇西摆的大伞下叫她离开泳池。

    该刹那,宦楣忽然变得很小很小,只有七八岁模样,她不顾一切向母亲奔过去,"妈妈,妈妈。"且无故哭了,泪流满面,幸亏有大雨保护,除她自己,没人知道。

    奔到伞下,伸手紧紧抱住母亲。

    "落汤鸡似,还不松手,连我都一身湿。"

    但是宦楣不肯放开,她要紧紧抱住母亲。

    宦太太说:"你一向与毛豆亲厚,我知他房内有人,你,连同我,还有你父亲,都把他宠坏。"

    宦楣感冒,躺在床上三天,发觉一雨已经成秋。

    宦晖下班天天先来看她。

    他握着妹妹的手,轻轻说:"我叫人送了一笔款子给凯蒂,她并没退回来,那件事……我也有错。"

    宦楣犹自不能释怀。

    宦晖嬉皮笑脸的说:"我一定改。"

    宦楣说:"小时候你推我跌倒在地,额上起了高楼,还不也一直说会改。"

    宦晖歉意地问:"额上还痛吗?"

    "你去做你的事吧。"宦楣没好气的说。

    宦晖还在卖乖,"有人找你,我说你身子不适,需要休养。"

    "谢谢你。"

    宦晖这才走了。

    待他退休的时候,可以写几本书:名曰玩艺术、甩掉女伴六十二法,如何做最少工作赚最多享受……

    聂上游送大蓬大蓬的鲜花上来。

    但是邓宗平,邓宗平忙得连她生病都不知道。

    宦楣开始知道追求术中这个闲字是多么重要。

    宦楣一生是个闲人,小时候她也曾欣赏邓宗平的忙……坐在看台一角看他打篮球、演讲、主持会议,他总是用尽全力;额角上积聚着亮晶晶的汗粒,现在想起来,他那种姿态,比聂上游更像一个劳动人民。

    流汗渐渐成为小邓的习惯,没有汗,没有成就。

    他当然希望将来的伴侣也陪着他快活地边做边挥汗,并且高兴地喊出:多么痛快,太有意恩了!

    也许丑化了他。

    他对宦楣也是不容情的。

    有一次,兄妹到办公室去看他,宦晖那游戏人间的天份随时随地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看到小邓的假发黑抱,不问自取,戴上了就学老妇弓起背满房走,久不久还咳嗽一两声,惹得秘书们笑得绝倒。

    小邓回来看到,不由分说,铁青着脸,一把抢回道具,那天一整天,尽管宦晖向他道歉,他还是不瞅不睬。

    几经艰难辛苦才得到那件袍,对他来说,那个身分,尊若天神,怎么能容许别人稍加亵渎。

    稍后宦晖问妹妹:"你不是真要与这样一个人结婚吧?"

    宦楣没有回答。

    她不是看不到他的性格的正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