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图腾

作者:淮上

  乾万帝脸色铁青,只是强忍着不发作而已,语调里已经带上了苛责的意味:“真人这个卦算的,难道是指皇后吗?不说本朝没有后宫女子上前线的记录,就是前朝,那也只有昏君才会带着女人去御驾亲征!”

  大臣们一看势头不好,立刻呼啦啦跪下了一片:“皇上切莫拿昏君自比啊!”“皇上英明仁德,如何能与前朝亡国之君相提并论!……”

  张阔比较机灵,见状立刻重重一跪,高声道:“皇上!奴才斗胆说一句,贾真人这个卦或许不清楚,便让老人家今晚再观一次罢!”

  大臣中有反应过来的,立刻跟风纷纷上奏:“皇上息怒,卦言不清,可再算一次!”

  “真人年事已高,当慎重从事,尤其是算卦之术,更要小心多次方可汇报天听!”

  贾儒斟有点不知所措的站在一边,看着众人仿佛浪潮一样的纷纷磕头。他想说什么,但是这么多在官场中打滚多年的人精们那容得下他说话,一个个的都抢先把话说完了,说的漂漂亮亮无可挑剔,连乾万帝的脸色都缓和了下来。

  “如此,贾真人就再算一次罢。说起来卦言有误也是前朝有过的事,国家大事马虎不得,贾真人就再劳苦一番罢——”

  一言未尽,突而臣工队列中传来一个略微有点嘶哑的婉转的少年声音。

  “皇上,”上官明德一步步走出来,站在正泰殿的正中,平静的仰头和龙椅上的乾万帝对视着:“——臣觉得,贾真人的卦言无误啊。”

  贾儒斟一回头,突而像是被雷打了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少年的脸他还认识,昨天晚上那个给他献茶的小太监!就是他!

  明德完全没有去注意贾真人大惊失色的眼神。因为现在乾万帝的脸色很难看,难看得好像恨不能冲下来狠狠打他一耳光,却又不得不强忍住这种欲望一样。

  明德轻轻的笑了。这个笑容是很谦卑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偏偏带出了一点血色来,好像有点腥气,有点戾气,但是更多的是秾艳。

  乾万帝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谁料丁恍这时沉不住气,呵斥道:“上官大人胡说什么?照你所说卦言无误,难道是让皇后亲自御驾亲征吗?”

  明德轻飘飘的道:“丁大人此言差矣,难道凤凰所指,就一定是皇后吗?”

  “上官大人实在是糊涂!除了当朝国母,谁还称得上是真凤降世!”

  “丁大人……”

  “上官明德!”乾万帝猛地打翻了手边的奏章,“滚回去!”

  他的意思是,滚回你的队列里去。但是明德是不会听的,他要是会听李骥的话,他也就不是上官明德了。

  丁恍被乾万帝显而易见的怒气震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向文弱娇贵的上官公子却突而疾言厉色的顶回去了:“丁大人既然孤陋寡闻!就不要在朝堂之上卖弄学识!贾真人曾被先帝奉为国师,如何会在卦言上出错!难道丁大人又在置疑先帝的谕旨了吗!”

  丁恍简直被轰得愣住了。上官明德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转向皇上,伸手从上而下的,把自己的朝服一脱。

  那是一件天青色的袍子,对开襟的,其实带子轻轻一解,很容易就整件委顿在了脚下,就像凋零的枝叶一样。

  上官明德站的位置很靠前,当那件朝服轻轻落到地面上的时候,在他身后的所有大臣脸色都变了。

  ——整整一个巨大的凤凰印。

  一个完整的、清晰的、展翅腾飞的金红凤凰印。

  贾真人几乎要昏厥,他的牙关颤抖着,几乎语不成句:“……天人遗族……凤凰印……真的是凤凰印……”

  传说中天人遗族的凤凰分支,早就已经灭绝的血脉,竟然还在偷偷的传承着。

  很多人曾经听说过,更多的人则听都没有听过。那些传说中的神奇已经随着千百年来血脉的稀释而渐渐消失了,但是传说还在,凤凰印还在,那本身就是一个图腾。

  一个精神上的图腾。

  他正对着乾万帝,所以乾万帝看不到明德身后从肩胛到后腰的巨大的印记,他只能看见那个原本应该只蜷在自己怀里的、只归自己所有的少年,□着上半身,挺拔的站在朝堂正中,身后是无数诧异、震惊的目光。

  如果有人能看见乾万帝的脸色,那无疑是非常可怕的。

  张阔倒是看见了。作为一个站在权力顶峰的正印大太监,他知道什么时候躲闪自己的目光,什么时候要紧紧的观察皇帝的脸色。他看着乾万帝,突然有一个奇妙的错觉:他觉得如果贾真人要求皇后亲自御驾亲征,乾万帝的脸色都会比此时此刻要好看一点。

  他看向上官明德的眼神,就想要活活把他生吞活吃了一样。

  阴森得瘆人。

  当朝大乱,贾真人昏厥,一众将领都如同得了大赦,险些闹出事来。最终乾万帝一锤定音,今日先行退朝,明日再议。

  明德跪在人群中听着那个男人冰冷强压着怒意的声音,唇角慢慢的挑起了一点笑纹。

  不怕,他能躲得了今日,躲不了这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群臣从正泰殿大门鱼贯而下,九重玉阶上春风微暖。可能边关的风还是冷的,就像烈酒刀割一样。但是那也是一种醇烈,痛楚中带着自由。

  明德走下玉阶,突而身边伸过来一只手,张阔深深的俯下身,挡在了身前。

  “明德公子,皇上他……在御书房里等您……”

  37 黄昏永夜

  明德走进御书房的时候,乾万帝正仰头看着内壁间挂着的屏风。

  那是一扇巨大的、连绵三丈远的雪绸屏风,先帝曾经亲自醉酒泼墨,趁兴勾勒出了天朝千万里锦绣江山。从中原盆地到南疆密土,从东北雪山到西地边疆,一副长卷淋漓尽致,后世的帝王抬眼就可以尽入帘中。

  明德反手关上门,静静的走到身后去一起看。乾万帝偏头看看他,抬手在屏风的右上角指了指,说:“看,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明德低下头:“臣惶恐。”

  “这是山剑关,自古险道一线天,西宛国的军队不惜耗费大量人马从这里突破,直接插进了北疆的腹地……他们所到之处,战火连天三万里,瘟疫横行、寸草不生。”

  “明德,”乾万帝淡淡的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

  明德俯下身:“臣谢陛下关心。”

  “你可能会被卓玉手下的暗杀高手刺杀,可能会被传染瘟疫,可能会因为尸注严重而死,可能单纯因为车马劳顿不堪忍受而弱症病逝……”

  “皇宫里有什么不好?你以为你出去了,就摆脱我了?从此你就自由了是不是?”

  乾万帝抓着明德的肩膀,他比明德要高,但是他没有弯下腰。明德听见自己肩膀骨头里传来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就要被整个人提起来了。

  “明德,”乾万帝低低的道,“于其让你死在外边,不如我死的时候带你一起进皇陵。”

  乾万帝只觉得眼前一阵风刮过去,然后啪的一声脆响,脸上火辣辣的一痛。

  这一耳光打得他简直要愣住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明德已经优雅的收回了手,退去了半步,微微抬起头,十分冷淡的看着他:“你也知道你死了以后我就没地方活了?”

  乾万帝简直要僵在原地。

  “你天天想着要怎么弄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天天想着怎么罢黜你自己娶的妻子,你能掐死原配,能灭人九族,能在亲生父亲的茶里下毒,能拘禁名义上的母后……那些你至亲的家人朋友你都能做到如此,我跟你是什么关系?哪天你烦了、厌了,随手一丢,你知道有多少人会立刻扑上来置我于死地?”

  明德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到几乎冷酷的地步。

  那一刹那间其实乾万帝心里并没有愤怒,只有疑惑。他看着明德,好像完全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

  “你活着的时候我就要跟朝堂上那些人拼个你死我活,后宫里有昭容有贤妃有一群乱七八糟的女人,朝堂上有赵蒙山有王崇军有丁家的种种刁难刻薄,因为你,我不得不在上官家里一躲就是这么多年,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到这个地步,你竟然说你爱我?”

  李骥从生下来,到长大,到当太子,到即位,从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过话。

  敢这么对他说话的人,上一个已经死了,下一个还没有出生。过度的震惊和疑惑让他忘记了愤怒,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都是荒诞而不可思议的。迷惘中什么都很不清楚了,明德说得那么多都没能在他脑子里留下什么印象,只有那句“你竟然说你爱我”,久久的回荡在他脑海里。

  ……我说过我爱你吗?李骥呆呆的回忆着。

  没有。从来没有。这句话太直白了,这句话就像是把一头猛兽的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肚皮展露出来,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一击毙命。

  明德又退去了半步,他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管声音里止不住的有点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