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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候机厅等飞机时,两人没怎么说话。

    程迦很平静,彭野起初有些心事重重,后来平静了;反倒是程迦,渐渐变得心事重重。

    飞机得在香港中转,头一段从约翰内斯堡去香港的旅程13个小时。

    彭野票早定了,程迦后买的,跟着他坐,没买头等舱。

    上了飞机,程迦把小登机箱举起来放进行李柜,后边彭野几步上去接过,嗓音低沉,说:“我来,你别动。”

    “就两件衣服,很轻。”程迦说。

    坐下后,旁边有人往上塞行李,彭野看着,抬手护住程迦的头。

    程迦看他一眼:“矫情了。”

    彭野平静道:“别摔下来砸到你的头。”

    “……这黑人兄弟比你还壮,他那箱子比我的还小。”

    彭野:“……”

    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事儿,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别的对话。

    起飞后不久,空姐过来送餐,问要什么饮料,程迦说:“咖啡。”

    彭野拦住,说:“不用了,牛奶。”

    程迦略微皱眉,觉着他今天不大对劲,但也说:“那就牛奶。”

    彭野问:“还犯恶心么?”

    程迦:“没。”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他还在看她,淡淡问:“怎么了?”

    彭野说:“辛苦你了。”

    程迦想想跑南非一趟,的确折腾,但:“还行,说不上辛苦。”

    坐了快七八个小时,程迦腿有些水肿,她弯下腰揉腿。彭野见了,俯身给她揉捏。

    程迦并不习惯。彭野是不喜欢在公共场合举止紧密的人,她也是。

    但男人手劲儿大,收着力,捏得又酸又软,程迦也就没挣。

    隔着走廊,坐了个带着女儿的父亲;小孩坐飞机时间太长,辛苦又累,发脾气呜呜直哭,父亲把小孩儿搂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哄。

    小女孩不依,越哭越伤心,父亲把她抱起来,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哄着她,亲吻着小姑娘泪湿的脸颊。

    程迦看着。彭野也看。

    程迦说:“我小时候也这样。”

    那小女孩趴在爸爸肩上吧嗒吧嗒掉银豆豆,彭野略微笑笑:“难以想象。”

    程迦说:“我爸也这么温柔。”

    彭野想起什么,笑容就收了。

    程迦并未察觉,看了那对父女一会儿。她想起她的父亲,也有母亲,还有原野上的小犀牛和象宝宝。她想,怀孕是慎重,孩子是责任,是托付。

    彭野说:“你父亲走的时候,你多大?”

    “十四岁多。”程迦淡淡说,“对方车里的人喝酒了。”

    彭野是知道的,被他们晃了的那辆车刚好是酒驾,所以冲向程迦父亲的车时,没踩刹车。

    早该是时候了。他松开她的腿,直起身,刚要说什么,程迦调低座椅,说:“我睡了。”

    彭野于是说:“好。”

    接下来的旅途,他没睡着。

    到了香港,转机去上海就快了。要到上海时,程迦身体不舒服的症状彻底好转,她才想起来问:“去西宁的票买了么?”

    “没。”

    “原就打算回来的时候顺道看我?”

    彭野看她:“嗯。”

    程迦寻常说:“没地儿住,让你应召上门一晚。”

    **

    彭野第一次去程迦家,干净,冷感,俯瞰东方明珠和黄浦江。

    彭野也看到了整面墙上摆满的相机,他觉得像程迦的眼睛。

    他特意走近了看,程迦回头见了,道:“不怕么?来过我家的人都怕那个。”

    彭野说:“那他们应该怕你。”

    程迦于是问:“你不怕我?”

    彭野淡淡笑笑,想起那个夜晚,中学女生身上沾着血,怀里抱着相机,她的眼睛和相机镜头一样。

    彭野心口一块石头压着,在她面前格外沉重无力。他终于转头看她,声音不大:“程……”

    “你先去洗澡吧。”程迦说。

    “……嗯。”

    **

    彭野立在淋浴间里,用冷水狠狠搓了几把脸,不禁讥笑自己,当初走青海的时候也没此刻踌躇不定。

    程迦沐浴液的味道弥漫在四周,是青橄榄,他早已熟悉的她的体香。

    半路,程迦推门:“彭野,我来了。”

    彭野回头,隔着水流纵横的玻璃,她一件件脱了衣服,赤条条地走进来。他这才反应过来,立刻转一下水龙头,把水温调热。

    她人已过来,淋着水搂住他的身体,在冷水里颤了颤,她吻他的锁骨,舔他肌肤上的水珠。

    彭野把她笼到怀里护着,转了个身,自己背对着花洒。

    她一边吻,一边抬腿蹭他,紧实笔直的大腿,往上了有韧性的褶皱,柔软带着毛发……

    “程迦……”他这次克制着。

    程迦蹲下去含,彭野腿颤了颤,最终还是压抑住,把湿漉漉的她拎起来。

    水温变热了,雾气蒙蒙。

    程迦头发上脸上全是水,安静地问:“你累了?”

    “你累了。”

    “我不累。”程迦说。

    他低头,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大掌抚着,黑眼睛湿润:“洗完澡去床上,我来。”

    程迦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间,他一路怪异的举动都有了解释。

    她吸了口气,说:“彭野,我没怀孕。”

    彭野一愣。

    “就是水土不服。”

    彭野一时间没说话。程迦看他那表情,不是失落,也不是庆幸。

    她说:“你看到小票了?”

    “嗯。”

    “被吓到?”

    “那倒没有。”他笑了笑。

    “我很惶恐。”程迦微垂下眼。

    她的身体不适合,还有她的心态。

    她抬眸看他:“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我知道。”彭野握住她后脑勺,用力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那时的紧张和谨慎,他都看进了眼里。

    “彭野,”她睫毛刮过他的下巴,轻声说,“我没准备好。”

    “我也知道。”他说。

    “你等我一段时间。”

    “好。——对不起。最近我失控了。”

    “我也是。”她说。

    他轻轻笑了,拢住她的腰身,低头吻她,边问,“家里有安全套么?”

    程迦说:“一打。”

    **

    彭野,你再等我一段时间。等我的身体与心灵都准备好了。我愿意给你生孩子。

    **

    他拥着她,从浴室一路吻到客厅,再到卧室。程迦第一次迎男人过夜。

    床如海,一望无际。

    那海蓝色的大圆床上,她身躯白得扎眼,似海上生明月。

    他挪不开目光,从头至脚都烧得火热。她趴在床上,美丽的背如一匹白缎,他人覆上去,她连喘气都困难,遑论出声。

    彭野按捺不住,推动身体;她乖顺趴着,呼吸渐促;他拨开她的头发,吻她细细的颈子,吻她汗湿的脸颊。

    程迦的视线穿过散乱的发丝,望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交,紧紧摁在深蓝的床单上。

    几番动作了,他微直起身,也不出来,还抵着就把她翻转过来。程迦经不住他这么搅,神魂出窍,满面潮红。

    他握住她柔白的手臂,搭在自己脖颈上,一抬头,望见床头墙上程迦的裸.照。他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头看她,略微笑笑:“谁拍的?”话说得云淡风轻,身体动作却下了力道。

    程迦咬牙:“自己拍的。”

    她这火气叫他受用,他抬高那细细的腰肢,风起云涌。她像一条小白鱼,滑溜溜地在海浪里扭摆翻滚。连翻几下,如玉肩臂滑出床沿,黑发如瀑流淌至床下。

    从发丝到脚趾尖,她软成一汪水,眼眸也是湿润清亮的,笔直望住他。

    他的脸如同以往,严肃又认真,带着无尽的温存,浑厚隐忍的低吼发自胸腔,眼睛像捕食的野狼一样死死盯着她。

    她被那双黑色的眸子吸着,似醉似醒,怎么就从睡一夜,变成了睡一辈子。

    **

    时差颠倒,程迦在正午醒来,拉着黑窗帘,卧室里光线很暗。

    彭野在她身边沉睡。

    程迦轻轻下床,赤身赤脚,走到吧台边喝水,照例吃了方妍开的药,却减了量。

    慢慢来。

    她点了根烟,思索。她知道她心里那道坎儿是什么。她拿起手机,考虑很久了,拨通母亲的电话。

    “喂?”

    “……妈。”

    “嗯?”

    “在干嘛呢?”程迦不自在地搓着后颈,烟灰摇摇欲坠,赶紧把烟拿到前边来。

    “……做头发。”程母声音也有所缓和,问,“最近忙吗?”

    “不忙的。……我明天回家吃饭。”

    “好。我让张嫂给你买好吃的菜。”程母又说,“你今天中午就可以过来。”

    “我中午有事。明天来。”

    程母说:“那好。”

    程迦挂下电话,略略呼出一口烟。

    **

    彭野从昏暗的卧室出来,客厅里一地阳光,把他刺激得眯起眼睛。

    程迦光着身子和脚丫,翘着二郎腿坐在高脚凳上,面前一个木质画架。她一边画画,一边抽烟。

    落地窗外阳光灿烂,她的身躯笼在光雾里,白得几乎透明。

    彭野走过去,弯腰从背后搂住她滑溜溜的身体,她在画油画,类似波洛克的抽象主义风格,但色彩更明快。

    彭野问:“画心情?”

    程迦回头仰望他,愣了愣,才说:“是啊。”

    “我以前不配合方妍,不和她说话,她就让我画给她看。”

    “以前的画呢?”

    “在暗室里。”

    “我去看看。”他通知她。

    “随意。”

    彭野起身,看一眼窗外,又看看程迦的裸.体,拉上了窗帘内层的白纱。

    他走进暗室,看到很多照片一排排晾在墙上。显影纸,相机纸,胶卷,显影水,油墨,数码冲印机,电脑……齐全得像在照相馆。

    程迦声音在外边:“抽屉里。”

    彭野拉开抽屉,看见了画。密密麻麻的点,杂乱无章的线条,深浅不一的斑块,阴暗冷淡的色系,不像外边她正在画的那副。

    他一张张看完,以为还有,拉开下边的抽屉,结果看见了自己。一摞a3纸大小的照片上全是他。每张照片都有文字描述,他看到他立在走风坡上,风马旗,玛尼堆,他望着蓝色的天空。

    高原风情,一行小字:

    “彭野,保护站三队队长,个性脾气都很硬的男人,但心里很软,他说追捕盗猎者的目的不是为了把他们关起来,而是让他们不再做。他不喜欢吃土豆,喜欢红烧牛尾。他喜欢画地图,喜欢看星空,他还知道风会从哪个方向来……”.

    彭野此刻心是软的。他又看到一张:黄昏时分,荒凉的高原上青藏公路绵延远方,烧羊皮的火堆只剩灰烬,他站在灰堆边。暮霭沉沉,西天只剩最后一丝红光。

    这张下边只有一句:“最后一个男人。”

    **

    彭野把相片收好,走出去,语气平定:“程迦。”

    “嗯?”她回头看他一眼,画笔上粘着明黄色的颜料,又继续画去了。

    “我有事要和你说。”

    程迦又回头了,看他半刻,见他是严肃的。

    “说吧。”她放下画笔。

    彭野眼神笃定,朝她走去。门铃响了,彭野脚步一顿,回卧室穿t恤。程迦也套了件睡袍去开门,竟是程母,程迦有几秒没说话,

    “……妈。”

    “有上心的人了?”程母问,走进来。

    程迦没答,母女俩交流甚少,但母亲的嗅觉着实可怕。

    正说着,彭野从程迦卧室出来,程母一见,脸色就变了。彭野神色也不对。

    程迦关上门,说:“妈,这是……”

    “彭先生。”程母说。

    彭野终究颔了颔首。

    程母说:“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说。”

    彭野:“好。”

    程迦警惕起来:“你们怎么……”

    “你别管。”程母走去书房,程迦看彭野,撞上他复杂的眼神,他什么也没说,跟着去了书房。

    **

    程母立在窗边,声音不大:“你厉害。”

    彭野平定看她。

    “她上一次主动跟我打电话,是要户口本和江凯结婚。”

    彭野神色仍是未动。

    “彭野,”程母压抑着音量,“她不认得你,你不认得她吗?!”

    “我无能为力。”这是彭野最真实的感受。当年的错他控制不了,如今和她的发展他也无法控制,“我道歉。”

    “道歉的话我听过很多遍,没有任何价值。你弟弟现在过得风风光光!——我不会告诉迦迦,你自己从她身边消失。”

    “对不住,”彭野说,“我不会放手程迦。”

    程母怒斥:“恬不知耻!”

    这声把外边的程迦引进来。门推开,谈话戛然而止,

    程迦冷脸看着两人,走过去,最终,却不经意拦在彭野面前。人比彭野细小一圈,却是保护的姿势。她这维护的背影给彭野心里插了一刀。

    程迦看着母亲:“怎么了?”

    “迦迦,他……”

    “程夫人!”彭野心口一惊,“我和她讲!”

    程母不给他机会:“他家的人害死了你爸爸。”

    骤然的死寂将三人裹挟。

    程迦抿紧嘴唇。良久了,

    “程迦……”彭野的声音在程迦背后,很低,很冷静,却带了一丝旁人不可察觉的轻颤。

    程迦说:“妈,你先回去。”

    程母登时要怒,看程迦眼神冷定,终究离开。

    程迦没看彭野,走去书桌边拿了根烟点燃。她转身,靠着桌子,看他。

    彭野也看着她。

    过去,那场罪是他存活一世唯一的软肋;现如今,她一句话,就能把他击溃。

    程迦呼出一口烟了,说:“你忙,这种必要的事都忘了讲。……也不迟,说说吧。”

    这话里给的希望太明显,以至他并不能相信。

    程迦一支烟抽完,彭野也把事情讲完。

    他没管好弟弟,带他嗑药,纵容他深夜飙车,闯红灯晃了辆车,对方冲进对面车道,撞到程迦父亲的车。

    程迦说:“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你抱着相机坐在红色吉普车顶,十六问你是谁,你说你是程迦,摄影师程迦。”

    难怪起初他一直排斥她。

    程迦表情无虞,抽着最后一口烟,没说话。

    “程迦,”彭野动了动嘴唇,“如果你需要时间冷静,我可以先走。”

    话这么说,心却跟挖出来扔雪地里滚了一遭似的。

    程迦抬眼看他:“走去哪儿?”

    彭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睡完就走人,什么德行。”程迦把烟摁进烟灰缸了,往外走。

    “程迦。”彭野喊她。

    程迦回头,眼瞳清浅,很是寻常:“你不是说过么,过去不用交代了,交代未来就行。”

    彭野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朝她走一步,却又停下。

    程迦看出他的手足无措,问:“怎么?”

    “你不怪罪我?”

    “有没有罪,人都得往前走;宽不宽恕,人都得活下去。”程迦说,“背负着罪,再一路向善。这就是人生啊。”

    彭野一瞬间眼眶微湿。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话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被小女人风淡云轻一句话弄得鼻酸。扔雪地上的心被捡回来搁温水里泡着,要融了。

    程迦并不习惯处理此刻的他,也留他空间,淡淡说:“我继续画画去了。”

    她走了,他转头望窗外,遮着眼睫上的湿雾,摇着头笑了。

    十二年,压在心头的负与罪;在这一刻,他被这个女人救赎。

    背负着罪,再一路向善。这就是人生啊。

    程迦这女人啊,哪哪儿都好,他很确定;

    他爱了她,他也很确定。

    这样确切的爱,一生,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