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客商及其生活
客商为经常旅行之商人,以别于坐商。此种商人为明代商业之中坚分子,虽其资本可大可小,而其小者与走贩无甚差别。前述之李秀卿、黄老实、杨八老、蒋兴哥、慎郎、桂富五均为客商。
一般客商,均有其经商路线,又多祖孙相传,因各地方言、风俗、物产情形不同,客商又多与当地牙商熟识。
客商之不可或缺者,因明代商业,无通邮便利,又无大规模贷借之习惯,往各地采购物产之商人,须亲携现款,下榻于牙商之客舍中,临时由牙商向出产者征购其商货。《徐老仆义愤成家》称:“元来采漆之处,原有个牙行,阿寄就行家住下。那贩漆的客人,却也甚多,都是挨次儿打发。阿寄想道:若慢慢的挨去,可不担阁了日子,又费去盘缠。”阿寄只有本银十二两,他向牙商央求后,那牙商“一口应承当晚就往各村户,凑足其数。”亦可见当地无批发商囤备生漆应市,牙商亦须随时随地零星向产漆之户收买,显然其通常习惯为一手出银一手收货。
此种情形与其他文件记载相合,如陈继儒之《布税议》称明末苏州松江棉布发卖情形有如:“凡数千里外,装重赀而来贩布者,曰标商,领各商之赀收布者曰庄户。乡人转售于庄,庄转售于标”《山西商人の研究》,页192……其重点为“装重赀”及“领各商之赀收布”,仍系银货当时交讫。
即使绸匹,在16世纪使盛泽镇享盛名,其交易情形,仍不离上述之规范。《施润泽滩阙遇友》虽极端渲染,称云:“远近村坊织成绸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贾来收买的蜂攒蚁集,挨挤不开。”其唯一不同之处,为生产者,即俗称“机户”自投牙行,而牙商毋须下乡收购。因为“这镇上都是温饱之家,织下绸匹,必积至十来匹,最少也有五六匹方才上市。……施复是个小户儿,本钱少,织得三四匹,便去上市出脱。”下文则称:“施复到个相熟行家来卖,见门首拥着许多卖绸的,屋里坐下三四个客商,主人家踮[站]在柜身里展看绸匹,估喝价钱。”在此情形下,生产者和远来客商狭道相逢,银两当可在行家柜台上立即换手,五六匹或十来匹绸亦非大规模生产,其症结在信用制度未展开,机户之外,无人投资于制造,生产零星,所谓行家或牙行,亦无资本垫借,因此客商必须单零每匹绸估价,无法以批发方式交易,无法预定货品,尤无法避免亲身旅行自携现款。
客商旅行每次都在半年以上。《乔彦杰一妾破家》(《通》)叙宋朝事,称杭州乔俊“有三五万贯资本,专一在长安崇德收丝,往东京发卖,贩枣子、胡桃、杂货回家来卖,一年有半年不在家。”《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内另一客商陈大郎,徽州人氏,“凑了二三千金本钱,来走襄阳贩籴些米豆之类,每年常走一遍。”徽州水道通襄阳毋须数月往返,其所叙每年仅走一遍,当系因每次坐候收购物品,在牙商客店中迟滞之所致。
客商货品出售时,经常亦无批发商承购。《陈御史巧勘金钗钿》(《明》)故事中,叙“一个卖布的客人……口内打江西乡谈,说是南昌府人,在此贩布买卖,闻得家中老子身故,星夜要赶回。存下几百匹布,不曾发脱,急切要投个主儿,情愿让些价钱。众人中有要买一匹的,有要两匹三匹的,客人都不肯,道:‘恁地零星卖时,再几时还不得动身。哪个财主家一总脱去,便多让他些也罢。’”其所叙地方为江西赣州府石城县,甚通水路,客商所存布四百余匹,装置船中,值银二百两,急时虽减价低于本钱,亦难觅得买主。如此城内有批发商承购,则故事不合情理。
买卖时赊欠,通常非客商之预筹,大概多因临时货物不能全部卖为现金。前述老仆阿寄所贩漆,值银仅十二两,“遂雇船至苏州,正遇缺漆之时,见他的货到,犹如宝贝一般,不勾三日,卖个干净,一色都是现银,并无一毫赊账。”阿寄来自浙江淳安,苏州乃其新到之处,文中暗示,虽在此情形之下,通常赊欠为无可避免。又苏州在16世纪为中国重要商业中心,油漆又为工业重要原料,其供应仍有赖此小贩式之客商不时凑应,殊堪注重。此故事叙明代事,其地点乃《三言》作者冯梦龙之故乡,如有大资本漆商经常囤集此物料,市场供应无缺,则作者无法自解。尤有甚者,此故事往下更称:“元来贩漆的都道杭州路近价贱,俱往远处去了,杭州到[倒]时常短缺。常言道货无大小,缺者便贵,故此比别处反胜。”则杭州油漆之供应,情形亦不亚于苏州。
客商所赊欠之账,称为“客账”。因非预有筹划之信用贷借,而系临时付款人资金缺乏所致,是以其账目亦须挨户索讨,尤不能转划于信用贷款之店商,有如现代之银行。索讨欠账,则经常旷日持久,有父子相承者。《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解释蒋赴广东远行之动机为:“想起父亲存日广东生理,如今担阁三年有余了,那边还放下许多客账,不曾取得。”《吕大郎还金完骨肉》(《通》)主角吕玉为一大本钱布商往山西发货,“遇着连岁荒歉,讨赊账不起,不得脱身”。以后吕玉因嫖妓而患风流疮。下文称:“捱到三年,疮才痊好,讨清了账目,那布商因为稽迟了吕玉的归期,加倍酬谢。”其文中未及直叙者,则虽大本钱布商,其发货亦系零售为主。其所赊欠之购货者,必非仅只一家,亦甚难可能只三家五家,而大概为十家或数十家。此又可与前述江西赣州府石城县情形相印证。
《三言》中所述客商,通常搭雇内河船只载货,自备船只者不可多睹。《蔡瑞虹忍辱报仇》(《恒》)叙明代事。内有卞福者,“汉阳府人氏。专在江湖经商,挣起一个老大家业,打造这只大船。众水手俱是家人。”此情形似为例外。通常一般客商均需雇船。船主则以撑驾船只为生,并不上岸贸易。《宋小官团圆破毡笠》描写有一刘顺泉者“双名有才,积祖驾一只大船,揽载客货。往各省交卸,趁得好些水脚银两,一个十全的家业,团团都在船上,就是这只船本,也值几百金,浑身是香楠木打造的。江南一水之地,多有这行生理。”另一船户,则租得仕宦之家船只,载货牟利。此为《苏知县罗衫再合》(《通》)所叙“仪真县有个做惯私商的人,姓徐名能,在五坝上街居住,久揽山东王尚书府中一只大客船,装载客人,南来北往,每年纳还船租银两……”
客商有专包一船载运其货物者,例如《陈御史巧勘金钗钿》中御史所化装之客商。亦有多数客商积资合雇一船者,例如《杨谦之客舫遇侠僧》(《明》)之三四十人共搭一船。后者在明代似为常态。明末户部尚书倪元璐呈崇祯帝之奏疏称,客商之一税单,常包括应税货物二三千余件,为客商数十人所共有此奏疏载《倪文贞公全集》,亦载于《续文献通考》(《万有文库》本),页2938。本人节译英文载于WilliamTheodoredeBary(ed.),SelfandSocietyinMingThought(NewYork,1970),。亦即内河商船一船搭载之状态,此与各税关报告之情形亦吻合可见《北新关志》,节载于顾炎武之《天下郡国利病书》及清代之《淮安三关统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