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徒

作者:尼罗

  穆先生这才发现老虎溜走了。颇为艳羡的盯着段提沙怀里的小儿子,他眼神柔和,笑容温存,周身散发着浓郁的芬芳气息。

  一顿晚饭过后,段珀果然认穆先生做了干爹——这回段提沙和穆先生成了干亲,关系可真是密切起来了!

  傍晚时分,穆先生照例要吸几筒鸦片烟,而段提沙父子受到他的盛情挽留,也就随着一起上楼进入烟室。段珀被穆先生搂抱着逗弄了小半天,十分的不耐烦,这时见烟室空旷阔大,就赤着脚独自跑去角落,企图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中。

  段提沙和穆先生相对着在两张席子上躺下了,几名洁净少年悄无声息的走上来跪在一旁,打扇的打扇,焚香的焚香,烧烟的烧烟。

  穆先生本就神情柔和,吸了一个烟泡儿之后,更是一脸飘飘欲仙的慈悲相。对着段提沙微微一笑,他梦游似的说道:“段老弟,我很有心请你去我家里小住几日,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赏光啊。”

  段提沙见他一身佛爷气派,不禁崇拜的五体投地,当着仆人的面就向前一拱,极力的想要靠近穆先生:“穆公,承您这样厚爱,我会惶恐的。”

  穆先生看了他一眼,而后慢慢阖上眼皮,抿着薄嘴唇笑道:“段老弟,我们是亲戚,你不要和我客气啦。”

  段提沙也笑了,黑白分明的眼睛开始闪闪发光:“没想到啊没想到,我竟会有幸成为穆公的亲戚,这可真是让人激动……”他伸手抓住穆先生的一只手,拉过来贴到了自己的胸口上:“您看,我还在心跳不已呢。”

  穆先生的手小而软,是一双柔若无骨的好手。手指在段提沙的胸膛上画了一个圈儿,他闭着眼睛微笑道:“段老弟年轻,满腔热血。”

  段提沙忽然推开眼前的烟盘子,合身直逼到了穆先生身前——随即他略带颤抖而又咬牙切齿的低声笑问:“满腔热血,好不好?”

  穆先生没想到他会做出如此举止,不禁心中暗暗打鼓,可又不好露出怯意,只好若无其事的呼出一口烟来,慢悠悠的答道:“好,当然好。”

  段提沙又握住了穆先生的手,送到唇边轻吻了一下,同时缓缓说道:“段家的自卫军杀人太多,外人都说我段提沙是冷血的野兽,不过您足以让我的血重新火热起来。穆公,我是可以为了您而燃烧的,您相信吗?”

  穆先生这回睁开了眼睛,心神不定的对着段提沙笑:“段老弟……你在开什么玩笑?”然后他仰起头来环顾四周:“老虎呢?”

  段珀正躲在墙角处摆弄一把红丝绦打成的坠子,自娱自乐的心旷神怡,听闻此言就声若洪钟的答道:“噢,老虎不在!”

  段提沙爱穆先生,更爱自己的儿子。穆先生在入夜之时见段珀身边并无保姆奶妈,就表示要亲自看护段珀过夜;段提沙觉察出了穆先生的企图,吓的当场拒绝,并且语无伦次的解释道:“老虎……他很怕生,而且经常尿床的!”

  段珀一如既往的坐在段提沙的臂弯里,也怕夜里会离开父亲,故而为了表示附和,当场就不言不语的尿了一泡,热淋淋的湿了段提沙半身,而穆先生见状,也只好作罢了。

  当晚,段家父子两个上了床,段珀见此处高床软被的,和山中环境大不相同,就十分兴奋,在那被褥中钻来钻去。段提沙在浴缸中洗了个热水澡,非常舒适的光屁股坐在床上,一边反手挠着后背,一边皱起一边眉毛思索心事。

  段珀玩耍片刻后,见他父亲像个猴子似的浑身挠来挠去,就爬起来凑过去,伸出小手为段提沙抓痒。段提沙很惬意的闭了眼睛仰起头,心满意足的叹道:“啊……真是好儿子呀!”

  段珀受到夸奖,心中高兴,又探头过去在他父亲脸上亲了一口。

  段提沙乐的摇头晃脑:“哎呀……真是大宝贝儿呀!”

  段珀更高兴了,大叫一声蹦到了段提沙身前腿上,想要和他父亲拥抱一下。哪晓得他父亲一丝 不挂,胯间那东西大模大样的搭在一边大腿上,如今让他一脚踏了个正着,险些当场便被踩扁。段提沙深吸一口气胀红了脸,随即张大嘴巴“喔喔”叫了两声,然后就蜷成一团倒了下去,双眼一闭开始装死。

  段珀吓了一跳,呆呆的坐在一旁凝望了段提沙——良久之后他爬上前去,伸手推搡了他父亲:“呀?”

  段提沙一动不动。

  段珀又把手探到了他的鼻端——他知道怎样判断一条性命的死活——没有出气!

  “爸爸?”段珀恐慌起来,扬起手用力拍打段提沙:“爸爸?!”

  段提沙还是没动静。

  段提沙装死,装的正来劲儿,忽听身旁响起一声防空警报一般的尖嚎,睁眼抬头一看,就见段珀伸着两条光腿坐在床上,张大嘴巴哭的山呼海啸。

  段提沙的玩笑开大了。

  他抱着段珀下了床,满地乱走着出言安慰;而段珀受到了极大惊吓,情绪完全失控,双手紧紧抓着段提沙的短发,哭的汹涌澎湃。嚎到最后他开始打嗝儿,并且又在段提沙身上尿了一泡。

  段家父子直闹到深夜才睡。

  翌日清晨,穆先生衣冠楚楚的坐在了餐桌之前,就见对面的段提沙父子神情怏怏,段提沙蓬着短发黑着眼圈;段珀的眼睛则是肿成了桃子。

  “哦?”穆先生很关切的问道:“怎么?昨夜没有休息好么?”

  段家父子支支吾吾的,也答不出个缘由来。

  穆先生热心邀请段提沙前往高原做客,而段提沙像个冲动的大蜜蜂一般,拍着翅膀便要嗡嗡的前往。远在深山的冯参谋长得知此事后立刻发电过来,想要劝阻段提沙不要任性乱走;可是段提沙心意已决,抱着孩子就追随穆先生上了路。

  在高原

  从清莱去高原,并不是一桩容易事情。不过经过一番长久跋涉之后,段提沙倒也随着穆先生顺利穿过印度,抵达了穆家领地。

  穆家领地,按照当地土语的音译,可以写作“布确”,广袤而荒凉,同缅北山林相比,全然就是两个世界。段提沙随着穆先生换做了皮袍打扮,而段珀往日虽然活蹦乱跳,这时就显出了先天不足的弱处,竟是冻得垂头丧气,蜷缩在父亲怀中动弹不得了。段提沙总觉着儿子像个冷血动物,自身不会发热,故而干脆将他贴身搂进怀里,让他借着父亲的体温御寒。

  段珀半睁着眼睛打量这陌生天地,心里虽然兴奋,可也不叫了,只是蜷成一团贴在父亲的胸口,偶尔打一个喷嚏。

  穆家大宅,像一座城。

  穆先生的车队在进入领地之后,便有成队的骑兵赶过来迎接护卫。及至到了穆家大宅门前,段提沙坐在车内,只见那宽阔门口站了一大排花里胡哨的盛装男女们,其中还夹杂着几个红衣喇嘛。待到穆先生下了汽车,那群红男绿女们就训练有素的一起深深的躬下身去,并且乱哄哄的发出问候,也不知说的是何种语言。

  穆先生对于这一片盛情是完全的忽视,只回身对着段提沙微笑点头:“老弟,请下车吧,这回我们总算可以暖和起来了。”随即他在十月高原的寒风中很有克制的笑了两声:“哈哈。”

  段提沙费力的挪到车门口跳下来,皮袍胸前鼓鼓囊囊的,因为揣着一个儿子。乘坐了许久汽车,他这回也冷极了,哆哆嗦嗦的刚要开口,不想一名西装打扮的青年忽然走了过来,对着穆先生开口说道:“哦,爸爸,您回来的正好,我也回来了。”

  穆先生很惊讶的一挑眉毛:“卢比?!谁让你回来的?”

  那青年对着地面微微一叹气:“我想……我还是回来的好,否则您会感到为难的。”

  穆先生欲言又止的抬起手,拍了拍那青年的脸蛋:“好极了,卢比,你真是个好孩子,爸爸爱你。”

  青年略显忧伤的低垂眼帘:“我也是一样的爱您。”

  穆先生望着卢比淡淡微笑了——片刻之后他微笑完毕,忽然想起旁边还有客人,就侧过身来对着段提沙轻轻一点头,同时又伸手一指那位青年,口中介绍道:“老弟,这是我的长子,卢比。”

  段提沙随着穆先生进入了宅院门口,就见里面错落无序的建造了许多座高高矮矮的砖石楼房,瞧着不甚美观,倒像是一座规划失败的要塞。宾主双方进入一幢圆顶小白楼内,扑面而来的热气让段提沙打了个大冷战,而胸前响起一声闷闷的咳嗽,段珀将个脑袋探了出来。

  段提沙在一圈颇为精致的西式沙发上坐下了,双手捧着一杯滚烫的奶茶发抖。段珀还躲在父亲的袍襟里,因为外界气温有所升高,所以他试试探探的将整个脑袋都伸了出去,先是抽抽鼻子嗅了他父亲手中的那杯奶茶,而后就张开嘴巴,抻着细脖子想要去喝上一口。穆先生的长子卢比很沉默的坐在一旁陪客,看到此情此景后,忽然感觉段氏父子好像一对袋鼠,就无声的微笑起来。

  穆先生回家后,飞快的换了一身藏式长袍,然后坐到段提沙面前闲闲的说笑,顺便又热情洋溢的把段珀从段提沙的怀中硬掏出来,抱到膝盖上喂他吃喝。段提沙胸前少了个沉甸甸的儿子,感到很空虚,几乎有些不自在。

  这时,穆先生的次子也跑过来见客了。

  穆先生本人的相貌是很好的,而他那位据说是“越长越不好看”的长子卢比,其实也是英俊得很,且比穆先生还要高上些许。段提沙以为穆家男人大概都是一个模样,就没想到还会存在穆二少爷这么个异类!

  穆二少爷的身体里流着白人的血液,看起来和穆先生毫无共同之处——他今年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生的又瘦又高,面孔扁平之极,侧面看上去,只有一个鼻尖算是突起;除此之外他那皮肤粉白的像是被人扒过皮,眼睛碧蓝的仿佛彩色玻璃珠子,一头黄发颜色不均,是一种让人感到肮脏的浅淡。

  十分拘谨的向段提沙问过好,穆二少爷自己在角落的椅子上坐下了。穆先生显然是对这次子毫无好感,一眼不看,全当他是空气。

  段提沙也只瞧了穆二少爷一眼——这少年的模样已经不能用美丑二字来简单衡量,这种长相简直就堪称惨烈。

  “段老弟,留下来多住几天吧。”穆先生抚摸着段珀的后背,和颜悦色的开口说道:“我们本就应该多交往的,如今既然有了机会,自然是……”

  话只说到这里。穆先生希望可以和段提沙结成联盟,他以为段提沙也会如此思想,所以就没有讲话说到十分,而是低下头目光流转着望向地面,顺便亲吻了段珀的鼻尖。

  段珀遥望着卢比,并没有理会穆先生的亲昵举动。而那位穆家大少爷若有所思的端坐在一旁,正在缓缓转动着手指上的翡翠戒指。

  众人的心境都十分平和,只有段提沙又想歪了。

  穆先生的欲言又止在他眼中,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如今既然有了机会,自然是要抓紧时间亲近一番的啰!

  段提沙心目中的穆先生,是没有性别、没有年龄的。段提沙对着这么一个虚无飘渺的符号式人物热血沸腾,欲望勃发。而穆先生对此还无察觉,只是饶有兴味的用双手托起段珀,轻声出言逗弄着对方。

  “小宝宝,你好可爱啊……”他凝望着段珀笑道:“干爹真是爱死你了……”

  然后他探头过去,噙住段珀的嘴唇吮了一下。

  段提沙其时正在浮想联翩,并没有留意到;而段珀扭头一躲,也不懂得反抗。

  穆先生在暗地里磨牙霍霍,简直想咬这干儿子一口——当然是轻轻的咬,像是在咬一块果冻布丁,鲜嫩的,柔软的,带着清新甜美的气息。

  穆先生爱小孩子,因为小孩子最干净,最纯洁。

  可是段珀见他忽然向自己目露凶光,就下意识的张开嘴巴,短促的“呀”了一声,然后拼命扭过身去,向段提沙伸出了小手:“爸爸!”

  段提沙吃了一惊,这才醒悟过来。他想要去接段珀,哪知穆先生抱着孩子站起身来,竟是公然后退了一步。

  然后他也没有多做解释,转身就迈步离去了。穆宅这样大,段提沙哪敢轻易将儿子放手,迟疑一下站起来,他见那大少爷神游天外的坐在沙发上,角落中的二少爷则是歪着脑袋对着前方发呆,无奈之下只好拔脚跟上,一边盯着儿子,一边搜索枯肠找话来说。

  穆先生不大理他,只是紧搂着段珀,漫无目的的满楼里乱走。段珀先还不在乎,后来被穆先生勒的喘不过气来,忍无可忍之下抬起头,“嗷——”的一声长嚎起来,其声响彻全楼,把穆先生都给震了一惊。

  段珀开始了大闹——他想回到他父亲的怀抱里去,穆先生已经快要勒碎他那可怜的小肋骨了!

  劈头盖脸的拍了穆先生几巴掌,他毫无预兆的咆哮起来,并且将个身躯拱动不止,拼了命的向段提沙伸手。段提沙没想到儿子会骤然大爆发,情急之下一把就将段珀硬拎了出来,同时语无伦次的想要向穆先生道歉。

  穆先生仿佛是也有些无措。看看段提沙,再看看段珀,他认为自己这干儿子太不听话,简直应该教训一下了!

  回家

  段提沙猎犬似的,从穆先生的眼神态度中嗅出了一丝危险气息。

  他把细胳膊细腿的段珀团成一团塞进了皮袍前襟里——段珀在咆哮完毕后也很听话,抱着膝盖缩肩弓背,自行就蜷成了一个球儿。

  段提沙自认为还是爱慕着穆先生的,不过事到如今,穆先生一心只往自己儿子身上使劲,这可让人有些心惊了!

  段提沙飞快的想象了一下失去段珀的情景,随即就下意识的抬手环抱了胸前。这是他的儿子,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如果没有了老虎,那他会难过死的。

  穆先生在短暂的失态后,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平静。

  他回身叫来仆人带路,亲自引领段提沙下楼前往居所安顿——为客人准备的住处就在白楼附近,是一座碉堡似的二层灰楼。

  进门之后,段提沙就见脚下铺着厚厚的红色地毯,四周陈设堪称华丽,而且楼内温暖如春,便十分满意;而段珀也从那皮袍子毛茸茸的边缘处微微抬头,用一只眼睛偷偷打量了四周环境。父亲的胸膛显然是让他很觉安全,于是他就悄悄伸出手去,尽量的抱住了段提沙。

  “段将军,在我这里,请千万不要客气。”穆先生的白脸上露出诚挚的微笑:“我有一个大家族,乱,非常乱,占用掉我所有的精力,让我简直没有机会来招待朋友。”他的眼睛中放出了明亮的光芒:“这让我几乎感到了委屈。”

  段提沙在穆先生的注视下,又有点儿腿软了:“穆公,您这话真是让我感到心疼……”他大着胆子拉起了对方的一只手,握住就不肯松开:“老天知道我有多么的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