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雪峻今年三十多岁,是个财貌双全的阔人。
他生的仪表堂堂、气派非凡,一望可知是个上等人;其实他做的是人贩子买卖,早在十年前就开始在华北招募劳工,成批的运往关外矿山中做苦力。
如今在天津地界上,他已经有了大名号,说起日租界的大东公司,那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贩子做到这般阶级,也堪称是独一无二了。
贝雪峻认得顾云章的汽车牌号,故而此刻站在原地,出言问道:“顾先生吗?”
车内内伸出一根手杖,随即顾云章的声音传出来:“贝经理。”
贝雪峻和顾云章是新近认识的,见了面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开门见山的就是谈正事。现在这顾云章虽然说起来只是个把头,不过把头也是分大小的,日本人故意抬举顾云章,所以贝雪峻从生财的角度来看,绝不能怠慢了他。
两人找到一间办公室相对坐了,贝雪峻开诚布公的说道:“顾先生,昨晚我听仓木经理说你还要招两千工人?”
顾云章一点头:“是。”
贝雪峻不是那嬉皮笑脸的人,直接继续问道:“两千人,你往哪里安置?”
顾云章想了一下:“井下走廊,澡堂子里,仓库里,有房顶就能住人。”
贝雪峻又道:“两千人不算多,我当然能招得到;只不过是替你着想,担心因为环境恶劣,到时导致工人大批死亡,你要受损失。”
顾云章毫不在意的笑了一下:“再怎么死,我也是赚。况且我又没提着枪去杀人,他们想死也难。”
贝雪峻晓得顾云章的来历,知道他这人心狠手辣,况且矿上的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没有摔死孩子的心,就别当把头”。
“那好。”他看在日本人的面子上,已然尽过人事;顾云章不怕折本,他自然更不在乎。从公文包里掏出两份合同放在桌上,他笑道:“还是老规矩,订金也不变。”
顾云章扶着桌沿站起身来:“行,你等一下。”
顾云章不识字,他出去让跟班往矿上跑,把柜里的管账先生叫来。
顾云章来西塘不久,不过因为起点高,上来就做大把头,所以已经有了自己的大柜,里面养了七八名账房先生,加上下面的小把头、作业把头、看房先生等等,竟也有了近百人的规模。矿上的这些人本就像吸血鬼一样,那顾云章更是个阎王;这帮人凑在一起,真是臭味相投极了。
在等待管账先生到来之时,贝雪峻百无聊赖,又觉着这房内气味不好,便掏出烟盒让了让顾云章,见他不抽烟,自己就拿起一根叼在嘴上,点燃之后颇为销魂的深吸了一口。顾云章见他那表情十分陶醉,就忍不住的时常看他,无论如何不能理解烟草的妙处。
半小时后,管账先生来了。
管账先生自然是识文断字的,他把合同拿起来为顾云章读了一边,又逐条的解释了一通;顾云章心里有了数,就拿起钢笔在下方签了名字,然后把合同推到贝雪峻面前。
贝雪峻握着钢笔,一边签名一边随口说道:“顾先生这字写得不错。”
顾云章“哼”了一声:“是么?”
贝雪峻抬头扫了他一眼:“听说你只会签名?”
顾云章满不在乎的答道:“是啊。”
贝雪峻不知怎的,总感觉这顾云章无知的可怜,忍不住就劝了他一句:“这不好,以后看帐不方便。”
顾云章把这话记在了心中,因为觉着说的实在是有道理。
贝雪峻是忙人,收起合同后便告辞离去。顾云章送他到了办公楼门口,眼见他那汽车开走之后,便也自行去矿上巡视了一圈。
顾云章一露面,别说最底层的工人了,就连小把头们都心惊肉跳起来。先前这本溪湖有三大把头,都是敲骨吸髓的狮子老虎;可如今有了顾云章一对比,三大把头一起变成小猫小狗了。
顾云章在柜上两名小把头的引导下,走进了工人宿舍。
那宿舍里面脏臭的不成样子,真像粪坑一般;为了能够多住工人,所以房中都用木板搭了双层床,床上也没有被褥,至多堆了一点黑棉絮。一名小把头拎着镐把从里面迎出来,陪笑向顾云章点头哈腰:“顾爷来啦,这地方乱的下不去脚,您可慢着点儿。”
顾云章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都下井去了?”
小把头略带惶恐的答道:“还有一个装病的,赖在床上不肯起来,打也打不服。”说着他将顾云章领到里面一张木床前。
木床上趴着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病夫,见顾云章来了,他强挣着仰起头来,上下做出叩头的动作,气喘吁吁的轻声说道:“顾爷,行行好,我今天是真起不来了……我就躺一天,明天一定下井。”
顾云章垂眼看着他:“起不来了?”
那人都虚弱透了,如今只是垂死挣扎,连话都说不出来,一个脑袋也沉沉的磕到了床板上。
顾云章用手杖在他肩膀上杵了一下:“你再也不必起来了。”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去,同时头也不回的命令小把头道:“去找根铁钎子,把他给我钉到床上!”
站在外面的汽车旁,顾云章于上车前忽然听到了一阵密集的枪声。
“怎么回事?”他问身边的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毕恭毕敬的答道:“昨天有六十多名工人想要逃跑,结果被日本军警给抓着了,今天枪决。”
顾云章听闻此言,漠不关心的抬腿上车,回家去了。
56 逃过一劫
顾云章回到家中,刚要上楼去看望沈天理,不想外面却是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赵兴武。
顾云章站在一楼客厅的窗前,隔着玻璃放出目光,就见赵兴武长袍马褂的打扮着,气色很好,人也胖了。拎着个十字花绑好的大礼盒子,他略显局促的站在院门口,一只手下意识的抓着袍侧。
顾云章转身靠在墙上思索了片刻——依照本心,他真是不想见到先前那些人,虽然赵兴武对他一直忠心耿耿,像条老狗似的。
听差在一旁弯腰站着,等他的示下。
叹了口气,他仿佛很不得已一般下了命令:“把他带过来吧。”
赵兴武随着听差走入客厅。站在顾云章面前,他先是盯着顾云章看了两眼,然后才陪笑唤道:“大哥,过年好啊。”
顾云章依旧靠墙站着, 半边身体都隐藏在曳地的金丝绒长窗帘中,好像是要和赵兴武躲迷藏:“你怎么来了?”
赵兴武不住的拿眼看他:“我……我老家在这里,这两天刚回来,听说你到了矿上,就打听着找过来了。”他随即赶着补充了一句:“我没别的事儿,就是来瞧瞧你。”
顾云章依旧半遮面的隐在窗帘后:“先前你到哪里去了?”
赵兴武在他面前,永远是剖心露肝的坦白:“我回了趟白家堡,把我老婆接过来了。”
顾云章的脑子转了一圈,这才想起赵兴武是有老婆的——当年见过,挺漂亮的一个小娘们儿,见人也没话,就会低着头害臊;姓赵的一家都是老实头。
顾云章对赵兴武的老婆毫无兴趣,他面无表情的继续问道:“你现在干什么呢?”
赵兴武规规矩矩的接受盘问:“原来往家里带的那些钱,我爹娘都给我攒着呢。我打算在这儿开个小旅馆,做点买卖。”
“日本人没给你个一官半职?”
“他们开始时想让我到奉天警备军里带兵来着,我没去;老海去了。”
顾云章听到他提起了海长山,不知怎的就觉着身上寒冷,腹中饥饿;头顶上也随之响起了子弹呼啸的声音,宛如又回到了那绝境一般的深山老林。
顾云章难得对谁够意思,海长山是他心目中的人才,他对海长山够意思!
虽然即便没有海长山的倒戈,他的抵抗也不会永久维持下去;可倒戈的人不该是海长山!是谁都说得通,就不该是海长山!
顾云章闭了一下眼睛,把海长山从自己的头脑中驱逐出境。
“开什么旅馆。”他似乎不甚耐烦的低声说道:“给我到矿上当二把头去吧!”
赵兴武当即愣住了:“大哥,你、你还要我?”
顾云章伸手掀开窗帘,从中缓缓走出来,与前方的赵兴武擦肩而过:“当初你是饿跑的,我不怪你。”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从不接受从天而降的好意,小兵们给他卖命,他就至少要喂饱小兵们。
二把头绝对比开小旅馆要挣钱。本溪湖的三大把头,最穷的那位在秦皇岛都有一百多间房,一年少说也是上百万的收入。大把头吃肉,二把头啃骨头,还不搭本钱——哪儿有这么便宜的美事?
赵兴武是拖家带口的人,格外爱财。听了这话他转身对着顾云章一鞠躬,当即笑道:“那多谢大哥了。”
打发走了赵兴武,顾云章上楼去看沈天理。
沈天理睡在床上,大腿屁股上都成片的糊着干血,后背腰间也都青一块紫一块的,几处牙印高高的红肿起来。
顾云章从床底下摸出小钥匙,打开了锁着他的铁链。沈天理受了惊动,朦胧中睁开了双眼,怔怔的看向顾云章。
顾云章毫无感情的回望过去——他真的是不再喜欢沈天理了,说不出一个具体原因,只是从某一时刻起,那感情忽然就潮落一般退了下去。
他不想把沈天理放走,因为知道沈傲城如果见到儿子变成这副惨样,一定要仇恨自己。顾云章从小不知道父亲是个怎样的存在,如今见了沈傲城,他觉着父亲大概就是这样了。沈傲城的好心让他感到不安,但他也不愿伤害到沈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