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徒

作者:尼罗

  顾云章垂下眼帘,不动声色的松开手;而金连长失去最后的牵扯依靠,就斜了身体一头栽到了地上。

  “海营长起来吧!”他低声开了口,语气依旧是和缓的:“没你的事。”

  海营长站起来——随即又跪下了。

  顾云章走回首席,平心静气的坐下说道:“以为勾结上葛啸东就有了靠山?笑话!难道葛啸东稀罕他那几百小兵吗?”说完他转向海营长一点头:“你的事我心里有数,不用怕。你和金满祥不一样,我不怪你。”

  海营长咣咣咣给他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坐了回去,目不斜视。

  

  这一晚,金连长的亲信手下也被尽数捆起来押走了。

  顾云章怕这些人和下面士兵串联闹事,所以将他们严密囚禁起来。

  第二天上午在操练场上,这些人当众被乱棍打死,罪名是反叛通敌。

  行刑人得了顾云章的授意,故意捡人身上那不甚致命的地方下棍,让这场死刑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围观士兵们眼看着活人被打成稀碎的一团血肉,却又不能干脆断气,便各自心惊胆寒、毛骨悚然。

  

  顾云章了结了这一桩心病,然后便继续去找粮食——眼看就要入冬了,冰天雪地的日子可不容易混过去!

  东边的道路已经被葛啸东封死了,顾团只好跑到几百里外去弄粮回来。这两年年景一直不大好,处处又总是兵荒马乱,哪里也没有富余粮食去供养这么几千人。幸而顾团全体都没脸没皮,不给就抢,抢不来就花钱买,买不来就换地方再抢;反正这些人双肩荷一口,为了肚皮可以不要命的。

  如此忙碌到十一月,几场雪一落,天气立时就转为了严寒。顾团士兵们回到大营,开始守着火堆过冬。至于存粮——一定是支撑不到开春的,况且即便是开了春,也离新粮收获还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不过到时再说吧,眼下这个世道,还不都是过一天算一天么?

  

冬日生活

  顾云章的冬日生活,还是很惬意的。

  在大雪封门的日子里,他守着个暖烘烘的小火炉子,捧着杯热腾腾的红糖水,披着件不知从哪儿抢回来的貂皮褂子,感觉人生至乐也不过如此了。

  当然,还有更乐的,就是年前腊月里顾团出资为白家堡请了两台小戏,台子搭在军营外的一块平地上,灯火辉煌锣鼓喧天;顾云章那处院子依山而建,地势很高,所以从卧室炕上的窗口往外一望,就能远远瞧见戏台上的情景;如果将窗子推开一线,那唱念的声音也可依稀听到了。

  他不认字,也没个爱好消遣,流光溢彩的戏台便足以让他感到极大的兴味。裹着棉被跪在炕上,他胳膊肘拄着窗台,以手托腮从玻璃窗中向外放出目光,隐约听到了一段熟悉唱词,就跟着哼哼呀呀起来,没有一句在调上的。

  午夜时分,戏终人散。顾云章忘了烧炕,也可不在乎,裹着棉大衣蜷在了火炉旁边,偎灶猫似的就睡着了。

  

  顾团士兵长驻白家堡,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并未骚扰过此地。一般军官在村里都有丈母娘,所以到了除夕夜这天,便各找各妈,都出营守岁去了。赵营长原来在山上有个老婆,现在也搬到山下安了家。他有心把顾云章请来一起过年,可是思来想去的,实在是觉得这大哥怪吓人,末了就还是打消了这个心思。

  顾云章倒没觉出孤独难过来。他提前备好了新年应用的什物,等到腊月三十这天,他先把一身新衣裳叠好压在枕头下面了,然后将房内清扫的干干净净,桌面柜顶也用抹布擦了个一尘不染。

  案板平放在客厅砖地上,他脱了外衣,蹲下来叮叮咣咣猛剁了一阵饺子馅。及至饺子馅拌得了,他把勤务兵昨天送来的面板放到桌上,兴致勃勃的开始和面擀饺子皮——他这人心灵手巧,无论什么复杂活计,看上两眼就能明白个八九不离十。

  这回的面好,包出的饺子又标准精致,好像无数白玉小元宝一样排列在面板上。端面板把饺子送到院内冻上,他回屋准备起年夜饭来。

  

  葛啸东当年曾经评价过顾云章的厨艺,说:“谁家要是有他这么个姑娘,门槛子都能让媒婆给踏平了!”

  他说这话时笑模笑样的,顾云章就记恨下来了,心想难道是我愿意学这些丫头活儿吗?我是要靠这些零碎本事活命的啊!

  后来没过两年,他这些零碎本事就再也用不上了。

  他离开葛师,上山拉起了柳子,从此杀人放火,靠枪吃饭。

  

  顾云章凭借一个炉子一口锅,烹出了一桌子菜。饭盛到碗里时,天色已经擦黑;坐到桌前点上两盏油灯,他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

  自自在在的吃喝了一通,他心满意足的起身收拾了碗盘,然后就坐在热炕上摆纸牌。午夜时分他穿上棉衣出门去,先把冻饺子端回来扔进开水锅里煮上,随即就拎着鞭炮跑出去噼里啪啦的全部燃放——他没想到自己还是个领头的,这边鞭炮刚响,下面村里跟着就开锅似的热闹起来了。

  吃过饺子上了热炕,他自认为这个除夕过的很是完美,就把手枪掖在枕下,蒙着棉被舒舒服服的入睡了。

  

  大年初一,顾云章照例早早起床。睡眼朦胧的对自己说了句吉祥话,他从枕下翻出新衣裳穿戴好,然后很仔细的洗了脸。

  坐在火炉旁吃了一碗剩饺子,他不慎将饺子馅掉在了玉色缎面皮袍的大襟上,正用湿毛巾擦拭油迹之时,拜年的到了。

  

  第一位到来的乃是赵营长。赵营长进门之后见顾云章长身玉立、面目清俊,就愣了一下——往日光顾着害怕了,没留意到大哥这么好看。

  赵营长小心翼翼的陪他聊了两句闲话,顾云章也有问有答的做了回应,值此一团和气之际,海营长也来了。

  海营长加意的瞧了顾云章两眼,倒是没觉出讶异来。他早就看出顾云章长得好,就是打扮的马虎。而且根据这几年的经验,他认为想要看到团座的真实面目,大年初一这天登门最为合适——初二就要开始走下坡路;等过了正月十五,团座的形象将跌至最低水准,基本跟兵痞子差不多了

  “今天下雪了。”海营长没话找话说道:“都说这雪得越下越大,其实也好,雪天反倒不冷。团座不出去走走?村东头这两天都有集市,大过年的,人真不少。”

  顾云章这人的趣味比较怪,他不爱逛戏院窑子,却对庙会大集很有兴趣。

  

  海营长虽然力劝顾云章出门走走,但是自己并无意前去陪伴,因为他和赵营长一样,都觉得在顾云章身边,是“伴君如伴虎”。

  顾云章也用不着人陪,带着两名便衣护兵自己就出门了。

  

  村东所谓的集市,其实不过是摆了几个卖烟花爆竹的摊子,引来众多孩童观望购买。顾云章在其中转了一圈,很觉失望,便打算离开。

  沿着道路返回时,他见路旁雪地里蜷缩着一个破衣烂衫的乞丐,心中就想:“穷人就是苦啊,这时候还要出来讨饭。”

  从衣袋里摸出一枚银元,他随手扔到了那乞丐面前。而乞丐见了钱,却是仰起脸怯生生的说道:“我饿,我想要吃的。”

  顾云章听了这等蠢话,就不禁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哪知双方对视了一瞬后,那乞丐忽然一扑而上抱住了他的小腿,扯着嗓子大喊道:“哥哥,哥哥!”

  顾云章没躲,只低头仔细打量了对方的模样——脸上太脏了,就只有一双大眼睛还是黑白分明的。

  “沈天生?”他出言问道。

  沈天生拼命的点头,可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眼神喜悦的重复着大喊:“哥哥!哥哥!”

  顾云章看了他这傻样子,忽然感到很心烦,于是便对着身边护兵下令道:“把他给我扯开!”

  护兵立刻上前,生拉活拽的把沈天生从顾云章腿上扒了下来。沈天生趴在雪地里,似乎是明白了顾云章的意思,就挣扎着要向他爬去。护兵见状,狠命一脚踩住了他的脊背:“老实别动!否则毙了你!”

  沈天生是不懂威胁的。眼看着顾云章越走越远,他绝望的伸出手去哭喊道:“哥哥!我冷,我饿!哥哥,你带我走吧!”

  

天生的兔子

  顾云章把沈天生带了回去。

  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忽然觉得这傻小子还是有点用处的——那一身雪白的好肉。

  沈天生高兴极了,连滚带爬的追上了顾云章:“哥哥,哥哥!”

  顾云章嫌他吵闹,所以回身一脚,踢的他一屁股就坐进雪地里去了。

  

  沈天生这几个月,是吃了大苦头了。

  那天傍晚他随着一名护兵走回了沈宅。眼望着前方这片青烟袅袅的焦土,他莫名其妙的扭头问那护兵道:“这是哪儿呀?”

  护兵忍笑答道:“这就是你家!”然后扭头跑了。

  沈天生没能领会这句答话的意思。怔怔的在瓦砾堆上走了两步,他环顾四周,就见残阳如血、暮色阴沉,夜风一阵阵吹过来,凉如深水。

  他困惑极了,觉得这里定然不可能是自己的家。向后退到街上,他看了看那断壁残垣前的两只大石狮子,却又觉得很熟悉。

  站在那烟熏火燎的石狮子跟前仔细端详了一番,他否定了自己的眼力。

  “不对。”他想:“我家的石狮子是白的,才没有这样黑。”

  

  他从小到大难得出门,对于城内道路十分陌生。沿着小街向前走去,他想找到自己的家,可触目之处皆是成片的废墟,另有几处浓烟滚滚的大火场,火光冲天之余还在不断的爆出火球来。

  自从被烫伤手掌后,他就十分怕火。回身慌不择路的乱跑了一气,他被脚下的尸体绊了一跤。

  他倒是不畏惧死人,爬起来还回身低头细瞧了一番,就见那人的脑袋和脖子只剩皮肉相连,断开处露出了红白相间的筋脉和骨茬。

  这情景并没有让他感到恐怖,他直起腰又继续向前走去了。

  

  这一晚,他在城里只遇到了几个抬尸人。

  他向对方说自己叫沈天生,是沈家的少爷,想要回家;然而没人搭理他。后来他又求对方带他去找哥哥——他把顾云章的名字忘记了,提起来就是“哥哥”。

  还是没人搭理他。

  他追着纠缠道:“那你送我去二姐家好不好?”

  抬尸人——是一对兄弟,一趟趟运送着爹娘和各自妻儿的尸身,这时就红着眼睛转向他大喝一声:“滚远点!”

  沈天生被活人吓跑了。

  

  从此他就开始了流浪。

  这期间他受过许多欺侮,时常一两天吃不到一口饭,雪天蜷在人家的屋檐下睡觉,一觉醒来居然没有冻死。

  当然,总赖在人家门口不走也是要挨打挨骂的,所以他变成了野狗一样的存在,旁人踢他一脚,他就夹着尾巴溜到别处,整日不是四处乞讨吃喝,就是被人驱赶的抱头鼠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