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身女人

作者:亦舒

    我说:“不必急。”

    “爹想见你。”她说道,“爹叫你允许他见你。”

    “我长着三只眼睛?有什么好见?”我问。

    “你不想见他?”

    我心里念头一转,好久没到嘉蒂斯吃饭,敲他一笔也不错。我说:“嘉蒂斯吃饭?”

    “好!”掌珠乐得要死。

    她倒是很起劲。我看着她。

    可怜的女孩子。“令堂去世多久了?”

    “我出生的时候,她难产。”掌珠说。

    “你才十六岁。十六年前医学已经非常昌明,哪有难产说去就去的?”

    “我不知道。”

    我耸耸肩。“清明可有去扫墓?”

    “她不是葬在香港。”

    “你是香港出生的,不是吗?”我觉得稀奇。

    “是,母亲的骨灰被运回美国加州,她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

    “嗯。”

    到嘉蒂斯吃饭,坐下我便点了三种最好的酒。

    何德璋说:“林小姐,我们之间有误会,我希望消除这个误会。”

    我说:“先让我吃完这一顿,然后我再决定是否原谅你。”

    “原谅我?”何德璋愕然。

    “自然,否则还要你原谅我不成?”我指指鼻子。

    掌珠在一旁急得什么似的。

    “你对我的成见很深,林小姐。”

    “哈哈哈,何先生,你抚心自问,你的所作所为。德性品行,算不算上等人?”

    他很生气,“一切都是误会。”

    “一场战争发动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也是误会。”

    海龙王汤被送上来,我举案大喝大嚼。

    何德璋食不下咽,说道:“林小姐,我发觉你这个人是活脱脱的理论派,什么都要讲道理。”

    掌珠忍不住,“爹,最喜欢讲歪理的是你。”

    “大胆!”他朝掌珠瞪眼。

    “你就会骂我!你从来不了解我!”掌珠说。

    何德璋说:“掌珠,近年来你令我非常失望。”

    他转向我。

    “她受了我的坏影响。”我说道。

    侍者撤去汤,递上蜗牛,我换杯“堡多”红酒。喝得起劲。我一点也不生气,真的不气,我把愤怒都溺毙在食物中。难得吃一顿冤家——现在我没有冤家。又没有朋友。我是一个再平和不过的人。

    掌珠用手支着下巴,她根本吃不下面前的食物,她说:“蜜丝林,我从没见过你吃这么多东西。”

    我把半打蜗牛解决掉,抹抹嘴唇。

    掌珠问:“第三道菜是什么?”

    “烧小牛肉,蔬菜沙拉,煮茄子。”我说。

    何德璋说:“我可以解释钱小姐那件事。”

    “我不感兴趣,”我说着喝一口酒,“那是你家的事。你运气好,最近我性情好,否则大家在法庭上对答。”

    “你无法消除你的成见?”他问。

    “没法子。”我放下杯子。

    “我很难原谅你这样的人,况且你何必要我原谅你?我对你的生活没有丝毫的影响作用。”我说。掌珠叫侍者把她的食物拿走。

    我继续“吃”的伟大事业。

    何德璋瞪着我很久。

    我以为他又有什么话要说。

    谁知他忽然说:“老天,我从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女人!”

    我回瞪他,忽然忍不住笑,一口红酒全呛在喉咙里,咳嗽起来,用餐巾掩住嘴。

    “上帝,”他说,“你吃得像头猪了!”

    “现在你说我像头猪!”我骂。

    “你还没有叫甜品,要什么甜品?千万不要客气。”他居然懂得讽刺人。

    掌珠说:“唉,你们两个人像孩子。”

    我说:“我要苏珊班戟。”

    “你一定要吃完!”他朝我瞪眼。

    “放心。”我说,“吃不完是你孙子。”

    “你教书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吧?”他很怀疑的说。

    “不,我是独眼J。你知道扑克牌中的J?有一张是侧面的,永远只看到他一只眼睛,另外一面没人知道。我就是独眼J。”

    “蜜丝林——”掌珠几乎想哭。

    何德璋看着我很久很久。

    我没他那么好气,吩咐侍者:“苏珊班戟,爱尔兰咖啡——一匙羹糖,一个XO拨兰地。”

    “蜜丝林——”

    “就那么多。”我说。

    “所以你不打算原谅我——”他说,“我这一顿饭是白请了。”

    我微笑。活该。他准备一千元付帐吧。

    “不过我与掌珠都很感激你,林小姐。”他说道。

    “不必客气。”我说。

    我想我有点醉,酒喝得大多,大多种类混在一起。

    他伸出手,我不与他握。

    “仍然生气?”他问。

    “我为什么要生你气?你对我来说一点价值都没有,你是个小人,专门骚扰我的生活,令我不安,如果你可以停止这些无聊的动作,我已经感激不浅。”我说。

    “你歧视我,林小姐。”何德璋说。

    “你完全说对了。”我说。

    “我送你回家。”他说。

    “不用。”我说。

    “你一上来就喝醉了,我不相信你的车子到得了家。”

    “别小觑人。”

    我们在楼下分手。我走到停车场去取车子。被凤一吹,酒气上涌,心头闷得难受,忽然有一丝后悔喝得大多。

    电梯中有两个小阿飞,眼睛不停的向我飞来。我很气。

    男女再平等,女人还是得视这种色迷迷的眼色为戒——如果没有看的时候,哭也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