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

作者:魏巍

 我军规模宏大的夏季攻势,第二阶段从5月27日开始,到7月上旬宣告结束。在开始的头两天,我军首先向北汉江以东的方形山地区、金城附近的栗洞南山地区等九处敌军阵地发起了攻击,给予守敌以歼灭性的打击。接着,我军在东起东海岸高城以南地区,西至临津江右岸高浪浦里地区的漫长战线上,发起了进攻。在北汉江两岸,我军突破整营整团的阵地,一直攻入敌人师的防御纵深,敌人吹嘘为‘首都高地”和“京徽山”的座首洞南山,和边沿洞附近的“八八三·七”高地一带,都被我军攻占,将战线向南推进了六公里。在这期间,全线各地几乎每天都有战斗,每处都在反击。真是战斗连着战斗,胜利接着胜利。在6月份的一个月中,就歼敌7万余名,扩展阵地约60平方公里,使敌人遭受了惨重的损失。

  6月8口,关于战俘遣返问题,本来已经达成了协议,这样停战谈判的各项协议都达成了,但是正当筹划签字之际,却发生了李承晚集团破坏停战谈判的严重事件。在18日至22日的四天内,以“就地释放”战俘为名,扣留我方战俘2.7万余人。看起来,不再给李承晚这个老卖国贼以严厉的惩罚,停战是仍然不能实现的。这样,规模空前宏大的夏季攻势第二阶段,就要开始了。

  第三阶段的作战目标,是集中打击李伪军的第三师、第六师、第八师和首都师。作战地区是北汉江以西、金化以东和金城以南的弓形战线上。由于郭样所在的第五军,对这里的地形比较熟悉,也被调到这个地区来,准各对黑石岭的敌人展开进攻。

  凡是郭祥战斗过的地方,他一般是不会忘记的,更何况黑云岭呢。回想两年多之前,五次战役第二阶段向回撤退的时候,他们就在这里进行了一场艰苦的阻击。当时团指挥所就设在黑云岭的主峰,主峰以南不远,就是狮子峰和玉女峰,也就是郭祥和乔大夯、小牛等英雄战士跳崖的地方。郭样还清楚记得那场恶战的情景。那时真是肚里无食,枪里无弹,最后不得不跟敌人拚起石头来。尤其是那个地主的儿子谢家骥,竟然拿着大喇叭冲到面前,狂妄地高喊着叫他们“缴枪投降”,郭祥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心头火辣辣地不能忍受。而今天,情况却大不相同了,我们的力量已经足以压倒敌人,是应该好好惩罚一下那些反动家伙的时候了。

  当然,郭祥更加不能忘怀的,是那位还住在敌人后方的慈祥的朝鲜母亲。郭样清楚记得,他和乔大夯临走时,这位阿妈妮送了他们很远,并且拉着他的手,流着眼泪说:“阿德儿,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见面呢?”他当时是这样回答的:“阿妈妮!我们一定会打回来的!”现在是实践这诺言的时候了。这诺言究竟能否实现,就要看能不能消灭黑云岭的敌人,能不能突破敌军的防线了。

  自部队移防金城前线,郭祥最满意的一件事,就是在前两天团的作战会议上,已经明确确定他们营为进攻黑云岭的突击营,二营为二梯队,三营和侦察连由副团长孙亮率领进行穿插迁回。郭祥没费多大事就把这个任务抢到手,使他感到格外的愉快。但是,在对黑云岭的具体打法上,却发生了一番争论。这黑云岭是拔海800多公尺的一座巍峨的山岭。它沿着黑压压的主峰绵延而下,向东向西各伸出一条山腿。东面的山腿有两个山头,西面的山腿有三个山头。上面都修满了密密麻麻的工事。当时在突破点的选择上,大部分同志都主张以东边的山腿为佯攻方向,主要攻击西边的山腿,然后夺取主峰。理由是,这条山腿距我最近,而且容易攀登,攻击容易奏效。而郭祥却提出了一个相当大胆的意见,主张直取主峰,而以其他两点,特别是西边的山腿作为佯攻方向。理由是,如果我们从西边的山腿攻起,不会有出敌不意的效果;同时,攻下一点,再攻一点,容易形成逐点争夺,反而延长了时间,增大了伤亡。而直取主峰却可以避免这两方面的缺点。这两种意见争论了相当长的时间,虽然最后团长和政委同意了郭祥的方案,勉勉强强通过了,但是事实上有许多同志仍然不很赞成。这件事在郭祥愉快的情绪中又增添了一点不安的东西。他觉得自己是第一次作为营的指挥员指挥这次进攻战,必须更加兢兢业业才行。

  在团的作战会议上,周仆和邓军都一再强调,虽然我们的进攻力量比过去大大加强,但是敌人的防御也比过去强固得多了。我们不但要看到自己变化的一面,还要看到敌人变化的一面。自从去年以来、由于我军火炮的大量增加,炮兵射击技术的显著提高,给了敌人很大的威胁,使敌人也不得不学我们的样子,修起了坑道工事。据前几天抓到的一个俘虏供称:在黑云岭上,除了地雷、铁丝网以及密密麻麻的地堡以外,光大小坑道就有20多条。尤其主峰上的坑道,分上下三层,总长度有204多公尺,里面还有节节抗击的设置。如何消灭据守坑道的敌人,就成为这次进攻战中一个新的课题。政委还在会议结束时郑重嘱咐他说:“郭祥同志, 上次在白云岭坚守坑道,在军事民主方面,你搞得不错;这次打敌人的坑道,我希望你搞得更好。这样复杂的战争,只靠少数人动脑筋,不管你想得多么周全,都是搞不好的!”

  团作战会议结束以后,为了加强战前的准备工作,郭祥的这个突击营就被调到一个与黑云岭类似的山坡上日夜进行演练。郭祥和战士们在一起摸爬滚打,在那样的盛夏季节,脱下衬衣一拧,常常能拧出小半盆汗水来。

  郭样虽然当了营长,还是那套老作风,他到哪里,哪里就活跃起来。这天上午小休息时,他为了进一步开展军事民主,听取战士们对打坑道的意见,就来到三连所在的一个小松林里。战士们顷刻就在他的身边围了一圈儿。他刚坐下把烟荷包往外一掏,就有好几只手伸过来卷烟,郭祥笑着说:

  “行,行,我这一套作风都叫你们学到手了!”

  大家叽叽嘎嘎笑了一阵。郭祥说:

  “我今天主要是听你们的意见。你们看,打坑道到底存在什么困难?”

  小钢炮把头一摆,信心十足地说:

  “没有问题!大炮一轰,我保证能冲上去!不是说,还有一个火箭炮营来配合吗?”

  “炮火很重要,可是我们步兵不能有依赖思想。”郭祥说,“任何厉害的炮火都很难摧毁地面上的一切工事,何况还有坑道呢!”

  郭祥看大家都不习惯在上级面前提出困难,就笑着说:

  “你们不要以为,谁一提困难,就是右倾。不!只有提出困难,才能找出解决的办法。政委说,这个才是辩证法呢!”

  大家沉思了一会儿,小罗说:

  “有人说,咱们在白云岭退守坑道,敌人打了20来天都没有解决,咱们要打敌人的坑道,恐怕也不容易。”

  “这就不能比了。”郭祥说,“守坑道的人不一样嘛!坑道在我们手里,敌人就拿不去;在敌人手里,我们就能拿过来。关键是你敢不敢进到坑道里去。”

  小钢炮又把头一摆,说:“只要有口儿,我就能钻进去。就是怕找不到坑道口,黑灯瞎火的,又不准打手电。”

  “对,这就是困难嘛!”郭祥说,“你找不到口儿怎么钻进去呀,大家可以研究研究。”

  杨春在郭祥身后,两只猫眼忽闪了几下子,说:

  “呃,我发表个意见行不?”

  郭祥扭头一看,见是杨春,笑着说:

  “你这个捣蛋鬼!说就说吧,总要挂点零碎儿!”

  “我考虑——”杨春眨了眨眼,学着干部发言的神态说,“第一,敌人的坑道口,它必定在背我们的方向;第二,凡是坑道口,必定堆着一些挖出来的土堆石块;第三,坑道口也必定会有敌人的电话线;第四,凡是坑道口,又一定会有比较明显的小路,连着交通壕什么的。……你们说是不?”

  大家赞许地望了杨春一眼,郭祥也点点头说:

  “对嘛,就是要开动脑筋嘛!”

  “找坑道口还不算难。”又一个战士说,“在坑道里怎么打手榴弹哪?要是扔不好,碰回来把自己也炸伤了”

  大家又继续闷着头寻思着。那个小鬼班的郑小蔫只抿着嘴笑。他是一年也很难得说几句话的。郭祥故意逗他说:

  “瞧,小蔫要发言了,你们听着!”

  这一下把郑小蔫闹得很不好意思,只得红着脸说:

  “可以搞水平投弹。”

  他的声音那么小,像个小姑娘似的。有人问:

  “怎么叫水平投弹?”

  郑小蔫站起来,不慌不忙地从腰里抽出一个手榴弹。他先将右臂垂直,向前猛投时,又用左臂一拦,手榴弹竟成水平方向飞出10多米远。大家一齐鼓起掌来,小蔫的脸更加红艳了。

  “这个办法行,就是还要多练。”郭祥说。

  接着,各人又提了许多战术技术方面的问题,在大家热烈的讨论下都解决了。最后,小罗又以他敌工小组组长的身份说:

  “我还有一个建议,就是加强我们的喊话工作。只要我们一打进坑道,敌人就乱了营了。如果我们能多学几句口号,准能多抓俘虏!”

  大家正在热烈地议论,山坡上传过来一片笑语声。郭祥一看,现在已经是排长的乔大夯领着一伙战士,有的手里拿着爆破筒,有的夹着炸药包,一面擦着汗,一面说笑着走了上来。

  郭祥见他们全身都被汗水湿透,滚得像泥猴似的,就笑着说:

  “大个儿,你到底把爆破任务抓到手了,是不?……可是也要休息一会儿嘛!”

  乔大夯憨厚地笑了一笑,说:

  “我们排新战士多。”

  他把一个很大的炸药包放下来,擦了擦汗,试探地问:

  “咱们是要打过去吗?”

  “当然要打过去!”郭祥把右臂有力地一挥。

  乔大夯满脸是笑,又问:  “打到哪儿?能打到金谷里吗!”

  郭样心里蓦地一动,知道他同自己一样想起了那位朝鲜母亲。就说:

  “你是惦记着金妈妈吧?”

  乔大夯眼里放出热情的光辉,充满怀念地说:

  “这两年,不知道她老人家怎么样了?昨天晚上我还梦见她,叫敌人抓到监狱里了……我们俩仿佛还在那个山洞里住着。”

  郭祥心里一阵酸辣辣的,因为在战士面前,他立刻克制住自己的情感,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一定能打过去!”

  部队经过一周的紧张演练,7月12日上午,师政治部振人来授予担任突击任务的三连一面红旗,要他们把它插上黑云岭的主峰。三连的战斗情绪顿时达到沸腾状态,全连都在红旗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黄昏时分,突击营向前开进。邓军和周仆站在交通沟旁边,与出击的战士们一一握手。军文工团和师文工队的男女队员敲锣打鼓,喊着口号,说着快板。徐芳也夹杂在队伍里,挥动膀臂,激动地喊着口号。当她看到郭祥过来时,想上前说句话,当着大家又不好意思。郭祥深情地望了她一眼,微笑着点了点头就过去了。松树杈挂着的大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送着《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与《歌唱祖国》的歌曲。小钢炮在前面高高地举着红旗,战士们一个个挺着胸脯,步伐越发显得威武雄壮了。敌我阵地之间,横隔着一道宽阔的金城川。为了在攻击时避免敌人炮火的拦阻射击,同时为了迅速而突然地攻上敌人阵地,指挥员们费了许多的心思,才想出一个新奇的办法,就是事先在敌人的山脚下秘密地挖一些屯兵洞,使部队在攻击之前偷偷地潜伏在这里。当然这种办法一旦被敌人发觉是极其危险的,是过去从来不曾听说过的。但它却是指挥员们依据当时当地具体条件的大胆独创。郭样的突击营于当晚午夜时分偷渡过那道宽阔的大川,在敌人山脚下的林莽之中潜伏下来。

  自然,这种战斗方式,使各级指挥员在精神上都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他们惟恐敌人有一丝一毫的察觉,也惟恐哪一位战士在敌人盲目的射击下负伤而忍受不住。郭祥和老模范蹲在一个小小的洞子里,真是觉得百爪挠心,实在难捱。幸好后半夜下起雨来,使他们才宁静了一些。可是接着白天来临了,这是更危险的时刻。熬过这个白天,真比一年的时间还长。

  终于天又黑下来。总攻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迫近了。通讯员小牛两只眼眨也不眨地望着我方阵地。当秒针刚刚踏上下午九点钟时,只听他尖声尖气地欢叫了一声:“看,信号弹飞起来啦!”

  话音未落,人们就觉得身子猛地一震,炮火的风暴遮天盖地地轰鸣起来。郭祥和老模范等人立即出了洞口,向我方阵地一望,只见三颗红色的信号弹,还飘坠在空中。数百门大炮出口的闪光,像连续不停的闪电,把半面天空照得通红。尤其是成批的火箭炮弹,拖着长长的火尾巴从顶空穿过,像赤红的钢板一样,倾泻到敌人的阵地,使整个的大地都为之震动。眼前顿时火光熊熊,硝烟漫漫,成了一片火海。土木沙石不断地从空中落下来。郭祥和老模范等人在外面呆不住,只好回到屯兵洞去。

  这场炮火急袭,整整进行了20分钟。霍地又腾起三颗绿色的信号弹,炮火延伸射击了。郭祥立即跃出洞口,举起驳壳枪高喊了一声:“同志们!冲呵!”部队在激越的冲锋号声中,向着黑云岭的主峰冲去。在火光与硝烟中,可以看到三连突击排的前面,有一面鲜艳的红旗,火团似地在向前滚动。

  冲在最前面的是乔大夯率领的爆破组。他们拿着爆破筒,挟着炸药包,向前飞快地跑着。山坡上共有七道铁丝网,已被炮火摧毁了五道,第六道也被他们迅速炸开,只剩下最后一道了。一个战士接着扑上去爆破。烟尘还没有散,乔大夯就领着爆破组的同志冲了上去。哪知冲到跟前,才发现这道足有两公尺宽的屋脊形铁丝网,只炸开了一道小口,仍然不能通过。乔大夯立刻塞进一根爆破筒准备拉火,后面一片冲杀声回头一看,火光里闪着一面红旗,突击排已经冲了上来,只有几步远近,爆破已经来不及了。地堡里的敌人已经清醒过来,重机枪正哗哗地射击着。如果让红旗退回去,同志们就会遭到更大的伤亡。乔大夯心里一急,登时出了一身大汗。他立刻对爆破组大声喊道:

  “同志们!爆破来不及啦!我们不能让红旗老等在这里。祖国需要我们的时候到啦!”

  说着,他把手里的爆破筒往旁边一扔,就趴到了铁丝网上。

  爆破组的其他四个同志也纷纷丢掉了炸药包和爆破筒,挨着他那长大魁伟的身躯,在铁丝网上趴成了一排。乔大夯还一个劲儿地挥动着他的手臂,大声地喊:“同志们!快过去呀!快过去呀!”

  其他几个组员也跟着喊:“不要犹豫了!”

  “为了胜利,快过去吧!”

  突击排的同志停下来了。他们怎么忍心从自己同志的身上踩过去呢!连长齐堆心里热辣辣的,时不知怎样处理才好。带领突击排的副连长疙瘩李更急得什么似的,摆着手说:

  “不行!不行!快下来组织爆破!”

  这时,郭祥和他的通讯员小牛已经赶了上来。他见到这种情景,真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乔大夯听见郭祥的声音,又几乎用哀求的声调说:

  “营长!你就快下命令吧!为了胜利,你就让大家快踩过去吧!”

  郭祥回头一看,红旗已经停止前进,后面还拥挤着数百名战士,队伍里正在不断地增加着伤亡,就把心一横,牙一咬,把驳壳枪果断地一挥,说:“同志们!踩过去!”

  这一声号令,响彻云霄,震人心魂。在中国大地上,这一支战胜千难万险、冲过雪山草地的铁军,今天不得不踏着自己同志的肉身前进了。当他们踩上自己心爱的战友的身体时,从内心里惊呼起来:“轻点儿,轻点儿!”身上顿时像着了火似的,贯注了千百倍的力量,一刹那间变成了生着羽翼的天兵飞上了主峰。那面在主峰上飘扬的红旗,在硝烟与火光中也显得更加鲜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