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藏记

作者:宗璞

 第一节

  敌机的轰炸,驱赶了许多人迁居乡下。因弗之和峨要上课,孟家迟疑着没有搬。嵋等上的昆菁学校动作较快,旧历年后不久,迁到距城二十里的铜头村。村后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山上两座齐齐整整的庙,昆菁即以之为校舍。靠山腰的一座名为永丰寺,做中学部;近山顶的一座名为涌泉寺,做小学部兼住女生。当初修庙的人大概不会想到这一用途。施主们往庙里舍钱财算是功德,其实把庙舍出来是最大的功德。

  昆菁校长章咏秋是法国巴黎大学教育学博士,是一位老姑娘,献身教育事业,无暇结婚。她对学生管束很严,德、智、体三方面并重。她一直倡导寄宿,认为寄宿对中小学生的教育全面,可达到较高水准。只是昆明的家长们不习惯。大家说章校长是法国留学的博士,实行的一套却是英国式的,现在不习惯也得习惯了。她对住宿的装备也很注意,虽说战时不比平常,还是要求被褥一律用白棉布套,盥洗用具要有一定尺寸。但有一条特别声明,外省迁来的教师们生活清苦,其子女可以从权,不必严格按照规定。

  碧初的习惯是一切按规章办事,不管特别声明,几个晚上飞针走线,为两个孩子准备好了白棉布被套和必要的衣物。他们两人需要四个盆,只有一个是新的,新盆平整光滑,碧初安排给嵋用。嵋大些,又是女孩,该用新的。不料嵋说:“这盆好看,给小娃用。”小娃说:“当然是嵋用。我会弄坏的。”“小娃这么小就住校,你用新的。”“不嘛不嘛,我愿意你用。”

  两人推让,碧初眼泪都落下来了。勉强笑说:“一个盆也这样推让。等抗战胜利了,全用新的。嵋不用让了。”嵋想想,接受了。

  被褥用黄油布包着,捆上绳子,打成行李卷。碧初和嵋打了好几次,终于束得很紧,很像样。每个行李卷上扣着盆,用绳子勒祝严慧书乘车来接嵋二人。她带一个行李袋,是从滇越路过来的外国货。另有一个包装着盆杯等物。她文静地招呼大家,不多说话。去铜头村没有交通工具,若不是自己有车,只能雇挑夫挑行李,人跟着走。素初提出来接,碧初便应允了。谁让是亲姊妹呢。

  车到铜头村,不能向上开了,慧、嵋等循山涧旁的小路上山。山上树木森然,涧中白石磊磊,一道清泉从山顶流下。小路砌有歪斜的石阶,每一磴都很高。司机扛着慧书的行李,一个护兵扛着一件,一手和嵋抬着另一件。走了一阵,见一条岔路,引向树丛中的房屋。“到了!到了!”小娃叫道。

  “这是永丰寺。”护兵说,“涌泉寺还在上头。”

  岔路上有几个高中同学,有的提着行李,有的空手,是已经安排好了。忽然从路边树丛中冒出一个人来。“庄哥哥!”小娃大叫。果然是无因。无因快步走来,接下嵋手中的行李。

  “这是我的表姐严慧书。”嵋介绍。

  慧书目光流动,微笑道:“庄无因我认得的,只是没有说过话。”她用普通话说,自己又加一句:“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无因也认得慧书,他不接话,认真看了她几眼,然后说:“不像,不像。”

  “不像什么?”嵋问。

  “不像你孟灵已。”

  大家笑起来。小娃心里很赞成。他认为天下最好看的人是母亲,其次就是嵋了。他很难承认有人像这两个人。

  一时来到山门。门上写着涌泉宝刹四个大字。寺内神像都已移走,只留了前殿中的四大天王和韦驮,据说是给村民们烧香用。“韦驮是治安警察,手中的金刚杵专打坏人,”无因说,“你看他的脸很和气。”四大天王就不同了,身材高大,只有执琵琶的一位是白面书生的样子,其他几位面目很是狰狞。其实他们司掌风调雨顺,都是为人造福的神。

  大家先送小娃到藏经阁,向舍监交代了,才向罗汉堂——女生宿舍来。无因不肯到女生宿舍,自回永丰寺去了。

  女生宿舍里两排木板通铺,一边睡十个人,另一边有门,睡八个人。慧、嵋到宿舍时,床铺已大致占满,只剩下了门边的位子。护兵提着行李问:“放哪点?”

  屋里许多人走来走去。一个中年妇女招呼慧书,“严小姐来了,我们小姐早来了。”这人身份似在家庭教师和仆妇之间。

  “我们小姐”者乃云南豪门之一殷姓人家之女,和慧书同班。人是小姐,却取名大士,不知何故。大士此时坐在通铺顶里边,床已经铺好。紧挨着她的床位空着。“严慧书!你来睡这点!”大士招呼。空床位是她占下的,免得她不喜欢的人来祝“好呀。”慧书应着走过去,“我两个挨着。”

  护兵把行李放上,帮着打开。那个中年妇女过来说:“不要你们动手,我来我来。严太太好放心哟,不派个女人招呼。”

  嵋在门边的床位上安顿下来。刚解绳子,两个盆掉下来,响成一片。新盆摔出一个疤,嵋抚着它,心里很懊恼。

  “嘿!哈!”大士笑了一声说,“孟灵已!一个盆就是摔破了,可值得这么表情丰富!”

  嵋不解地望着大士,以前没有注意看她。原来真是个美人胎子。肌肤细腻如玉,眉眼口鼻无不恰到好处,合在一起极生动极灵秀,还有些显示着勃勃生机的野气。

  “你是孟教授的女儿。我晓得。”大士说这话时,似乎自己已经熏染了些学问。昆明人很尊重学问。“你放着行李,阿宏会来收拾。”

  “不消得。多谢多谢。”嵋的口气完全像个大人。女孩们都笑起来。

  大士跳起身,在通铺上走来走去,毫无顾忌地踩着别人的被褥。大家都像没有看见似的,只管做自己的事。

  “李春芳!你去打盆水来,放在廊子上,”大士发号施令,“赵玉屏!你去教室看看,里首可有人。”她的同学听话地各自去服役。她吩咐完了轻盈地一跳,跳到靠门这边铺上,向嵋走过来。

  “你,莫要踩我的床!”嵋正弯身对付床底下不平的地面,她想把盆摆平。这时猛然站直了,坚决地说:“请你莫踩我的床!”

  好几个人惊异地看着她,慧书赶过来轻轻推了她一下,眼光望着大士,有些惶惑,也有些歉意。大士先是一怔,随即一声不出,转身跳回她的根据地。

  这是个奇怪的夜晚。嵋先有些害怕。舍监走后,她用被子蒙着头,很快睡着了。山上松风阵阵,摇着少年人的梦。她看见四大天王排着队从她面前走过,手里举着法物,宝剑、琵琶、伞和一条蛇。宝剑在跳动,琵琶在鸣响,雨伞一开一合,蛇在顺天王身上盘动。 四天王的脸都很和善, 不像泥像那样狰狞。嵋向他们提问题:“我们什么时候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他们不回答,只管玩弄各种法物。

  “妈妈!妈妈!”忽然一个同学在梦中尖叫。这是那赵玉屏,她家是上海人,母亲来昆明后不服水土,不久病逝。

  好几个同学醒了,也随着尖叫起来。有的叫妈妈,有的叫爸爸,也有的叫祖父祖母的,还有的喊的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回老家去,不要轰炸等等。接下来是一片哭声。两个舍监提着马灯仓皇地跑来,连声说:“怎么了?为哪样?”摸摸这个,照照那个,也照见她们自己一脸的惊慌。

  大士在墙边,起先没有出声,后来哭起来了,马上变为嚎啕大哭,哭得泪人儿一般。舍监心想,你有什么苦处!一面吩咐小舍监扶她到舍监室去好生安慰。自己对女孩们大声说:“住宿有住宿的规矩,半夜里大呼小喊,是个什么样子!”

  满屋哭成一片,嵋也觉得悲从中来,泪流不止。只有严慧书一人没有掉一滴眼泪。她拥被坐在床上,有些紧张地看着大家,及至舍监把大士扶走了,她下床来捅捅嵋,低声说,“你怎么会跟着哭!”就坐在嵋床边拉着嵋的手。嵋慢慢平静下来,渐渐地这一边的人都不哭了。

  大舍监说:“好姑娘哟!头一天住在山上不习惯,过一阵就好了。”她又拉拉这个的被,摸摸那个的头,见大家不再出声,才离开宿舍。

  那时人们都说是黄鼠狼成精作祟。很多年以后,嵋和慧书才知道,那是集体发作歇斯底里,少女群中最易发作。医学上有此一症。

  次日上课,老师们大都讲一段迁到郊外办学的意义,要求学生更努力学习。语文老师姓晏,名不来,是明仑中文系学生,到昆明以后生活无法维持,休学一年来教书。他不修边幅,衣服像挂在身上,头发竖立寸余长。但是讲起课来神采飞扬,极有吸引力。而且经常随时随地发表演说或高歌一曲。他却没有讲话,只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勿忘躲藏之耻!写完了,自己愣着看了一会,便讲课文,那是他自己选出油印的梁启超的《少年中国》,发黄的纸上印着这样的文字:“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后顾茫茫。中国而为牛为马为奴为隶,则烹脔鞭箠之惨酷,惟我少年当之;中国如称霸宇内,主盟地球,则指挥顾盼之尊荣,惟我少年享之。……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一堂课,最顽皮的同学也肃然正坐,一动不动。

  中午女生们回涌泉寺午餐。寺中大殿是饭堂,十几排长桌和神坛成直角,直到门边。座位接班级排定。长桌两边坐,六人一组,共用三菜.一汤。一个饭钵,菜是烩青菜,炒豆腐渣,还有腌酸菜炒肉丝。腌酸菜是昆明特殊的食品,女孩特别喜欢。

  嵋坐下了,发现对面一行是初三班,正对面座位上是殷大士。大士把一张细纸递给右边同学,命她擦拭碗筷,又把碗递给左边的同学,命她盛饭。一切妥当后,她拿出一个圆罐,很快地把罐中的东西拨到嵋碗里一些,又拨到自己碗里一些,便把罐藏过了。

  嵋为这友好举动所感动,对大士一笑。“炒鸡宗,火腿酱。”大士低声说。嵋不解她为什么这样低声说话,自顾用这两样好菜就着饭,米也似乎好多了。

  不知什么时候,章校长站在她旁边,看了一会儿,说:“孟灵已,你吃的什么?”嵋不知该怎样回答,校长温和地说:“你大概不知道,我们学校不准带私菜。所有同学都要吃一样的饭。要是准带菜,就显出差别了。明白吗?”嵋立起,垂头说明白了。校长轻抚她的头,让她吃饭,严厉地看了大士一眼,继续巡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大士的菜早埋在饭下面了,这时慢慢吃着,一面对旁边的同学说:“我料想她也不敢说菜是我的,说了试试!”嵋不明白她说什么。因不准剩饭,勉强将碗中饭菜吃了。

  后来嵋向慧书说起这事。慧书说,大士当然知道规矩,但她从不认为任何规矩可以管她。一次她上课传纸条,老师查问,一个同学说是她带头传的。她恨上了那个同学,天天冷嘲热讽,那同学一学期都没好日子过。“所以她说你不敢说菜是她给的。”

  “我不是不敢,我是觉得不应该,”嵋沉思地说,“她给我菜是好意。”

  “不敢和不应该是可以分清的”,慧书也沉思地说,“可是常有人分不清,那样倒简单。”

  “把胆小没骨气栽给别人确是最简单。”嵋说。

  两个女孩哲学家似的对望着。

  过了一个多月,同学们大致习惯了山上生活。这里不怕敌机骚扰,警报声也听不见。不需要跑警报,生活规律多了。女生们每天上下山跑四趟,沿着淙淙的山溪,一面用手分开向路当中伸展的各种枝条。上下石阶如履平地。她们熟悉了两个庙宇的建筑,便向山下扩大生活范围。

  在永丰寺到铜头村的路边,有几户人家,素来在路边卖点香烛和零食。自学校迁来,这几户人家添了好几样年轻人喜爱的食品。一样是木瓜水,那是用木瓜籽揉出粘汁,做成胶冻,吃时浇上红糖水,凉凉的,甜甜的,渗入少年们的胃里和心中。还有一种豌豆饼,是把豌豆炸过了,做成凸起的杯盖大的饼,香而且脆,很适合在强壮的牙齿下碾磨。这些食品都非常便宜,嵋在零花钱有限的范围内,有时也买一点,和小娃分享。每次给慧书,慧书总是不要的。比起一般的女孩,她一点不馋。

  一天下午,嵋因下课较早,和赵玉屏在山上闲走。这时正是春末夏初,杜鹃开遍山野,有红有白,或粉或紫,像大块花坛,把整个山坡都包起来了。茂盛的树成为绿色的天幕。老师常告诫同学们不要到草丛里,怕有蛇。可是几个月来还没有发现一条,同学们便不在意,到得杜鹃花开了,更是满山乱走,去亲近那美丽的杜鹃花。树荫间隙显出明净的蓝天,时不时飘过一缕缕白云,和下面的彩色相呼应。

  嵋二人循着一条杜鹃花带信步走到三家村附近。她们没有带钱,也不想买什么,只是被怒放的杜鹃引了过来。不知不觉到了一家屋后,绕过一个柴禾垛,忽见眼前一片红色,花丛中一个红土矮棚,在蓝天下显得分外鲜艳。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奇怪的香气,院中横放着大段黑色的东西,细看是一口棺材。

  “女娃娃,要哪样?”从矮棚中发出了问话。她们随即看见棚中躺着一个人,一个完全红色的人。

  “不要哪样。我们走着看看。”嵋回答。

  那人在一盏简陋的灯上烧着什么,把它擦进一个筒底端,从上面迫不及待地吸着。吸了几口才说:“买东西,去前首嘛,莫要乱走!”

  嵋二人向后转,看见一个瘦小的女人站在柴禾垛边,正望着她们。女人干瘦,似乎已经榨干了一切水份。背上还驮着一个不小的婴儿,脑袋在背兜上晃来晃去。“学生,女学生!出去莫乱讲。”她语气温和,从背兜里婴儿身子下面掏出两个豌豆饼,递过来时脸上堆着苦笑。

  “不要,不要!”两个女孩连忙逃开,跑了几十米,听见那女人大声叫:“春姑!又死到哪点去了!”两人不敢回头,快步跑上山去。跨过大片杜鹃花地,到了山涧边,才放慢脚步。嵋猛省,那红色的人是在抽鸦片烟,在杜鹃花丛中抽鸦片烟!她告诉赵玉屏,说她见过的,大姨妈家里有。

  “鸦片烟很害人,”赵玉屏说。想了一下,又说,“听说严慧书的母亲会放蛊,我不信!”

  “谁说的!”嵋气愤地说,“我大姨妈人顶老实。她要是会放蛊,世界上就没有好人了。其实——”她说着,忽然想起荷珠,想象中荷珠伸手一指,飞出一道白光或黑气。她知道这不是她该评论的事,便缩住不说。

  这时山坡上走下来一个背着一捆柴禾的人。一般把砍柴人称作樵夫,这背柴的人却是个年轻女子,只有十六七岁,肌肤黑黄。昆明劳动妇女多是这样颜色,据说是离太阳较近的缘故。她走到一块大石头前,用随身带的木架支住柴捆,站下休息。见嵋和赵玉屏正望着她,便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嵋直觉地感到这人便是那“春姑” , 她也一笑,说:“背柴么。”女子道:“给学校送了四五天柴禾了,今天给自家背一捆。”

  赵玉屏问她可是住在三家村,她答说她是龙头村人,来这里姑妈家帮忙。想想又加了一句,“我姑妈死了。”

  嵋、赵二人马上联想到那一口棺材。她们不约而同向山上走,想赶快回到学校。山涧转弯处见到晏老师临溪而立,不知在想什么。她们悄悄走过转弯处,不敢惊扰。

  “孟灵已,我看见你们和背柴女子说话。”晏老师仍面向溪涧,像在自言自语,“她从这里走下去,我提醒她歇一会儿。”

  “她的姑妈死了。”嵋说。晏老师叹道:“云南的男人常常躺着,云南的女人只有死了才躺着。”嵋二人对望一眼,觉得老师真是无所不晓。遂即报告了看见红土棚中的红人在躺着吸鸦片烟。

  “已经明令禁烟了,抽的人总算有点顾忌。”晏老师转过身说,“也不能一概而论,说他们没出息。我们到昆明以前,滇军打过台儿庄战役,又有二十万人上前线呢。”

  两个女孩肃然望着山上的榛莽和杜鹃花,知道下面的土地是红色的。

  过了些时,发生一件事,在昆菁学校引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随着杜鹃花漫山遍野而来,山下庄户人家种的蚕豆熟了。三家村小铺添卖盐水煮蚕豆,一分钱一茶盅,用一张纸托着,女学生一路吃回涌泉寺。从小铺门口可以望见近山脚处的蚕豆田,绿油油一片。星期六回家时,走过这一片田,可以看见满田饱满的豆荚,似乎盛不住了,风一吹,一阵窸窣,像是悄声在说“吃我吧,吃我吧”。

  晚自习课都用汽灯照明。汽灯打足了气,照得满屋亮堂堂的。一排排黑发的小头伏案做功课,虽然是破壁纸窗,却秩序井然。嵋的班主任一次曾说,咱们学校要出人才,出不了近视眼。但是汽灯往往支持不到下课,不知是气不够还是油不够,到后来就渐渐暗下来,同学们便收拾书包,随意走动。嵋则常常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小说。虽然碧初屡次说她,并委托慧书监督,她还是没有下决心改正。

  一天晚自习课又到了灯光昏暗时刻。嵋那几天正在读《红楼梦》,刚读到葬花词,这时拿出来,仍从葬花词开始读。

  “孟灵己!”殷大士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嵋旁边了。昏暗掩不住她唇红齿白,两眼活泼澄澈,亮晶晶的。“孟灵己!”她说,“有件好玩的事。莫看书了。”

  “说嘛。”嵋掩上书。

  “下山偷蚕豆去!在田边煮来吃。可好玩!”

  “哪几个去?”

  “我两个,我们班的何春芳。还有高中的人。叫上你们班的赵玉屏。”她停了一下,声明道:“严慧书不去。”

  正说着,严慧书进来了。有同学议论:“怎么的,都跑我们班来了。”慧书对嵋说:“你自己拿主意。我是不去的。我看你也莫去。”

  “严慧书!莫拆台呀!”大士低声叫起来。又对嵋说,“月亮大得很,满山亮汪汪的。青草香呀香。我跟着我爹夜里打过猎!太好玩!”

  “我们去猎植物!”嵋兴高采烈,对慧书抱歉地一笑。说:“慧姐姐,你也去吧。去一会儿就回来。”她觉得散发着香气的月夜在召唤她,她不能呆在屋里。

  “你要去你去。”慧书淡淡地说,转身走了。

  “严慧书越来越正经了。”大士撇撇嘴,语气是友善的,“她这人,没有你天真。”

  “她比我懂事多了。”嵋很快收拾好课桌。

  这几天章校长到重庆去了。大舍监家中有事,不在学校,小舍监觉得半个学期过去了,女孩们对寄宿生活已经习惯,不用太费心照顾,只在临睡前查看一遍,便自回房高卧。

  她到嵋等宿舍来时,见几个女孩坐在铺上,神色有些兴奋。“咋个不睡嘛?快睡喽!”“是了。”女孩们回答。只有大士倚墙坐着,一点儿不理。小舍监特地走到她面前陪笑说,“早睡才能保证早起,上课不打瞌睡。”大士仍不理。“好了,好了,有事喊我。”小舍监搭讪着退去。

  各宿舍灯都熄了。寺庙浸在如水的月光之中。殷大士为首的一行人蹑手蹑脚开了庙门。她们走过四大天王面前,觉得他们像是老朋友了,如果他们能动,一定会一道去夜游。大士还向持琵琶的一位做个鬼脸。

  好一个月夜!庙门前的空地上如同积着一洼清水,走在上面便成了凌波仙子。天空中一轮皓月。月是十分皎洁,天是十分明净,仿佛世界都无一点杂质。几棵轮廓分明的树如同嵌在玻璃中。黑压压的树林,树顶浮着一片光华,使得地和天的界限不显得突然。这是云南的月夜,昆明的月夜,这是只有高原地带才有的月夜!这里的月亮格外大,格外明亮。孟弗之曾说,月亮两字用在昆明最合适,因为这里的月亮真亮。

  嵋抬头对着明月, 忽然想, 照在方壶的月亮不知怎样了?它也是这样圆吗?“孟灵己!”赵玉屏叫她,快走。

  女孩们轻快地跑下山,一路低声说笑,月儿随着行走。两旁的山影树影被她们一点点撇在身后。大片杜鹃花在月光下有几分朦胧,也像浸在水里,浸在不沉的水里。

  嵋忽然说:“我们何必去偷蚕豆!就在这儿看月亮就很好嘛。”

  “你这个人,说话不算数!说好去偷蚕豆,你偏要看月亮!”大士不满地说。她有一种猎取的愿望,要打着什么才好。她手里若有枪就会一枪一个打蚕豆。

  穿过一个小树林,蚕豆地已经在望。田径弯了两弯,便到地头。每一棵豆梗都负载着饱满的豆荚,形成墨绿色厚重的地毯,让月光轻抚着。大家站在田埂上看了一会。大士首先跳进田里,敏捷地摘了几颗豆子,剥出豆仁,放在口中,嚼了两下,又吐出来。

  “大小姐家家的,偷吃生蚕豆,可是饿死鬼!”高中生王钿玩笑地说。她在田埂宽处拢起些细枝,拿出一个大搪瓷缸,命何春芳去舀水。

  “下来,下来!”大士向嵋和赵玉屏招手,“先来摘,我怕你们谁也没有摘过豆。”

  嵋迈进豆地,觉得脚下泥土软软的,身旁的豆棵发出青草的香气。她抬头看月,向月亮抛出一个豆荚。那是一只豆荚的船,可惜永远到不了月亮。

  一会儿何春芳打了水来,也来摘豆。四个人很快摘了几大捧。王钿始终在田埂上招呼着,不肯下田,只负责剥豆荚,照看煮豆。

  远处一个黑影渐渐移近,女孩们有些害怕,互相靠近。赵玉屏尖声叫了起来:“狼!狼!”那东西对着火光跑过来,向王钿摇尾巴,原来是一只野狗。

  “我就说呢,没听说这里有狼。”王钿舒了一口气。那狗转了一圈,见没有什么可吃的,转身向来处跑了。

  “这条狗好傻。”大士说,“它一定奇怪这些人在干哪样。”嵋想着,觉得很可笑。

  赵玉屏先笑出声,大家都跟着笑成一团。清脆的笑声在洒满银光的豆田上飘荡。她们笑那狗,笑摇摆的豆梗,笑煮在缸里的豆,也笑自己夜里不睡来偷豆!笑和歇斯底里一样,是女孩间的传染玻王钿也笑,但不断地提醒,“轻点,轻点嘛!”

  一时间豆摘够了,也笑够了。大家坐在田埂上剥豆吃。那是涂着月色的豆,熏染着夜间植物的清新气息的豆,和着少年人的喜悦在缸里噗噜噗噜跳动的豆。

  如果她们在这时结束豆宴回校,就会和大大小小的一些淘气事件那样,级任老师训几句,也就罢了。可她们还坐着东看西看。

  大士忽然叫:“我的纱巾掉了,豆梗上挂着,可看见?”果然不远处豆梗上飘着白色的纱巾。这种尼龙东西从尚未正式通车的滇缅公路运来,当时是大大的稀罕物件——“赵玉屏!你去拿来!”赵玉屏没有迟疑,几步跨到田里,取过了纱巾。

  “哎呀!”赵玉屏忽然尖叫一声,向豆荚丛中栽倒了。

  “蛇!蛇!”嵋看见一点鳞光从赵玉屏身边窜开去,她顾不得害怕,跳下田去扶住赵玉屏,大士等也围过来,把赵玉屏扶到田埂上。

  那时女孩们都和大人一样穿旗袍,穿起来晃里晃当,很容易查看腿上的伤。只见赵玉屏小腿上一个伤口,正在流血。王钿说要块布扎一扎才好,不知什么蛇。大士忙拿过玉屏手中的纱巾递过去:“快点扎!”王钿看着这纱巾,有些迟疑。嵋大声说:“人要紧还是纱巾要紧?”王钿瞪她一眼,忙动手扎住伤口上部,免得毒血上行。垂下来的纱巾角很快变红了。

  “快点!快点!咋个整?”女孩们慌了,商议一阵,大士和何春芳去找小舍监求救,王钿和嵋守护赵玉屏。嵋把自己蓝布旗袍下摆撕下一块,又不知伤口该不该包扎。

  大士两人向山上跑了。

  嵋拉着玉屏的手。玉屏说:“我怕得很。”“不怕,不怕,”嵋说,“不要紧的。不会是毒蛇。”其实嵋自己也很怕。怕赵玉屏中毒,又怕忽然再窜出一条蛇,咬自己一口,“真的,没听说这里有毒蛇。”

  王钿说:“赵玉屏你能走吗?我们扶你慢慢移动才好。谁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来!”

  她们扶玉屏慢慢上山。到永丰寺桥边,山上下来人了。是何春芳领着小舍监,还有一个男护士、一个校工抬着简易担架。这男护士便是代理校医,虽说不是正式医生,经验倒很丰富。他提灯看过伤口、血色,宣布不是毒蛇所咬,大家都透一口气。

  “殷大士呢?”嵋问。殷大士应该在这儿陪着!

  “我让她睡去了。”小舍监说,“她也帮不上忙。”

  大家回到学校,把赵玉屏送到卫生室,一切收拾好了,代理校医说最好有人陪着,还要招呼服药。王钿已先撤退了。舍监看看嵋,又看看何春芳。两人都愿意陪,小舍监说那好那好。

  嵋忽然大声说:“该叫殷大士来陪。是帮她取纱巾才碰上蛇。”见舍监不理会,便不再说话,自己拔脚跑回宿舍。

  宿舍里大多数人都在梦乡,有些人被惊醒了,大睁着眼睛。大士已经躺下了,慧书却坐着,大概预料到事情没完。

  嵋快步走到大士的铺位前,很坚决地说:“殷大士!你起来!”

  大士想问问情况,见她声势汹汹,便不肯问,反而说:“我起不起来,你管得着!”

  “我管得着!你起来!去招呼赵玉屏!人家帮你取纱巾,挨蛇咬了,你倒没事人似的!你起来!”

  大士冷笑道:“你是老师?是校长?是主席还是委员长?你凶哪样?你凶!你凶!喊人来赶你走!”

  她的声音很大,许多人都醒了。慧书跳下床来,紧张地拉着嵋连说:“不可以,不可以!”嵋又吵了几句,这时小舍监进来了,立刻命慧书劝嵋到门外,自己去安慰大士。

  “不公平!不公平!”嵋觉得十分委屈,眼泪滴滴答答流在衣襟上。

  “莫要不懂事,”慧书说,“惹她发脾气何苦来!我们还要上学,好好上学才对。我就说你莫要去偷豆嘛。”见嵋不语,又说:“公平不是人人讲得的,妈妈有一次说,公平是专给读书人讲的。”

  嵋觉得表姐很怯懦,不再说话。哭了一小会,忽然站起,抹抹眼泪,往卫生室跑去。慧书摇摇头,自回宿舍去了。

  嵋到卫生室,见赵玉屏安稳睡着,何春芳伏在椅背上也睡着了。月光从窗中流进,满地银白。嵋坐在小凳上,想着“公平是专给读书人讲的”这句话。世上许多事自己确实还不懂。她也管不了许多了,伏在床边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嵋忽然醒了。她站起来去看桌上的钟,好给赵玉屏服药。她看见椅上换了一个人,不是何春芳。是谁?是殷大士。

  大士定睛看着嵋,嵋也看着大士。

  这时赵玉屏醒了,低声说:“孟灵已,我好多了。”

  “殷大士也在这儿。”嵋说。

  次日,殷大士闯祸的消息传遍全校,被蛇咬伤的人到底是谁倒似乎不大重要。

  下午上自习时,训导主任把殷等五人召到办公室,训导了一番,责成她们还豆钱。最后说:“女娃娃咋个会尾起男学生的样!下次再犯,要严办!校长早有话了。”说着看了大士一眼。大士上小学时,曾经挨过打,章校长亲自动手,打了十记手心。事后校长到殷府说明情况,是大士打破同学的头,又不听教诲,才用体罚。家长倒是明白,不但不怪罪,还感谢再三,说章校长这样的人太少了。

  大士当然记得这事,嘟囔了一句“乌鸦叫喽”,意思是校长是乌鸦。众人俱作未听见。

  傍晚时分,庄无因上山来看望。嵋正在庙门前池旁小溪里洗东西,小娃在旁边看。两人抬头忽见无因站在山崖边树丛前,很是高兴。

  “嘿!等一下,就洗完了。”嵋说。她在学校里称无因为庄哥哥,被同学讥笑,说什么哥哥妹妹的,难听死了。于是只有小娃一人照原样叫了。

  “庄哥哥!”他大声叫着跑过去,和无因站在一起。

  “听说我们的事了?大概不是全部?”嵋问。

  “只知道偷豆的夜间行动。前后必定有些因果。”

  嵋一面漂洗东西,一面讲述夜间的事,讲得很详细。无因和小娃认真听着,不时惊叹。

  讲完了,无因说:“全部过程都像是孟灵已所作所为。”

  嵋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不像我做的事呢。”

  “为什么不像?当然像!你素来有点侠气的。”

  嵋觉得好笑,却没有笑出声来。一时嵋洗完了,三人并排坐在山崖边石头上,看太阳落山。

  太阳在蓝天和绿树之间缓缓下沉。近旁的云朵散开来,成为一片绚烂的彩霞,似乎把世上的颜色都集在这儿了。天空还是十分明亮澄净,东边几朵白云随意飘着,一朵状如大狗,另一朵像是长鼻子老人,都在向太阳告别。

  太阳落下去了。天空骤然一暗,朦胧暮色拥上来。云、树的神气都变了,变得安静而遥远。

  “北平的太阳这时不知落了没有。”无因若有所思。

  “昨天夜里月亮好极了,我也想到北平的月亮是不是也这样圆。”嵋说。

  “据说昆明的月亮格外大,格外亮,圆的时间格外长,因为空气稀薄的缘故。”

  “我记得北平的月亮也亮,也大。”小娃也若有所思,“月亮照着——”“萤火虫!”三个人一齐说出这三个字。那亮晶晶的,在溪水上闪烁的萤火虫,在梦里飞翔的萤火虫——。

  “我家的门是棕色的。你家的门是红色的。我有时梦见回去了,可是两家的门都打不开。”嵋说。

  “都是日本鬼子闹的。”无因说。

  “小日本儿,喝凉水儿,砸了缸亏了本儿,压断你的小狗腿儿。”小娃大声念诵儿歌。这首儿歌是用普通话说的,他们好久不说了。

  “在城里住时玮玮哥常带我们做打日本的游戏。”嵋说。

  “你们香粟斜街的大门上有一副对联,我记得。”无因道。

  “我也记得。”嵋说,“我们喊一二三,一齐说,看谁记得清。”

  “守独务同,别微见显;辞高居下,知易就难。”两人一齐大声说。小娃拍手大笑。

  “孟合已,考考你,”无因对小娃说,“我家小红门上有什么对联,记得么?”

  小娃闭目想了一会儿,嵋忍住笑捅捅他,说,“别想了。开玩笑呢。小红门上根本就没有字。”

  “双亲大人倒是想用一副对联,还没来得及。——好了,说正经的。今天级任老师找我谈话——”这时严慧书和几个同学从庙门出来,看见他们,便走过来坐在嵋身旁。无因乃不说。

  大家随意说了几句闲话。慧书对无因说:“好几个人问我,哪个是庄无因?说是你用英文和英文老师说话,代数老师有不会的题还问你呢。”

  “代数老师不会做题?没有的事。我们有时讨论讨论,都是老师教我的。”

  “庄哥哥就是了得嘛!”小娃素来崇拜无因,这时高兴地说。两个女孩更露出钦佩的神色。

  “好了,好了。受不了啦!”无因皱眉。

  “哦!下午殷大士家来人送东西,妈妈给我带了点心。吉庆祥的点心。我去拿来。”慧书跳起身,拉拉身上鹅黄色短袖薄毛衣,轻盈地跑进庙里去了。

  “刚刚说级任老师告诉我,让我暑假考大学,不用上高三了。”

  “你要上大学了?”嵋觉得上大学很遥远。

  “是呵。人都要长大。连小娃也要长大。”

  他们默然坐着。几只小鸟飞到近处树上,啾啾叫着,似乎在彼此打招呼,天晚了,该回家了。

  “我走了。”无因站起来。

  “还有点心呢,”嵋说,“慧姐姐好意去拿。”

  无因摇摇手,大踏步向山下走去,很快消失在树丛间。

  圆而大的月亮。升起了。

  第二节

  空袭依然威胁着昆明。

  跑警报已经成为昆明人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像吃饭睡觉一样占一定的时间。有一阵空袭格外频繁,人们早早起身,烧好一天饭食,不等放警报便出城去,到黄昏才回家。有一阵空袭稍稀,人们醒来后最先想到的还是今天会不会有警报。如果有几天没有,人们会在菜市上说点废话:“日本鬼子轰炸没有后劲,飞机给打下来了。”“几架?”“十多架。”“我听说二十多架!”说完这些无可追究的话,哈哈一笑走散。

  日本空军大概在养精蓄锐。让昆明人享受了几天平安之后,就在嵋等偷豆后约一周,又一次大举轰炸了昆明。

  随着警报声响,明仑大学的师生都向郊外走去。他们都可谓训练有素了,不少人提着马扎,到城外好继续上课。一个小山头两边坡上,很快成为两个课堂,一边是历史系孟樾讲授宋史,一边是数学系梁明时讲授数论。孟樾他讲过了宋朝积贫积弱的原因,讲过了诸多仁人志士的正气。现在讲到学术思想的发展,讲到周濂溪的太极图说。他的历史课是很注重思想史的。梁明时讲到第一位对数论作出巨大贡献的欧洲人费马。数论是费马的业余爱好,他的创见大都写在给友人的信中。梁明时自己也是一位奇人,没有受过专门训练,却在数论方面有卓越成就。他的信念是:“哪里有数,哪里就有美。”他因患过小儿麻痹,左手举不起来,右手书写却很流利。架在土坯上的小黑板上满布各种数字和符号。

  “现在说到无限下推法。——费马在给友人的信中提到这一个定理:形如4n+1的一个质数可能而且只能以一种方式表达为两个平方数之和——” 这些玄妙的话传入历史系学生的耳鼓。数学系学生则听见“太极图说‘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善,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两位先生有力的声音碰撞着,大家听得都笑起来。

  紧急警报响了,讲课依然进行,没有人移动。传来了飞机的隆隆声,仍然没有人移动。空中出现了轰炸机,排成两个正方形,黑压压的,向头顶飞来。愈来愈强的马达声淹没了讲课的声音。两位先生同时停止了,示意学生隐蔽。

  “升空了,我们的飞机升空了!”学生们兴奋地大喊。只见我们的飞机只有两架,勇敢地升空迎战。下面高射炮也开始射击。但究竟火力太小,敌机仍然从容地飞,开始按着次序俯冲投弹了。一声声爆炸,震得地面都在跳动。“新校舍起火了!”好几个学生同时叫。果然新校舍上空浓烟滚滚,是中了炸弹。

  “卣辰!卣辰在实验室!”弗之猛然想到,心里一惊,恨不得走过去看个明白。

  “不知新校舍的人都跑出来没有。”梁明时哺哺自语。他们没有办法,他们只能等着。

  庄卣辰本来已经接受劝说,不守实验室,参加跑警报。近来因为学校购买了两件珍贵仪器——光谱仪和墙式电流器,他总觉得走开不放心。几次空袭都没有飞机来,他认为跑出去实在浪费时间,不如留着看书思考问题,倒是清静,守实验室只算附带的事。

  他坐在实验桌前,读一本新到的物理杂志,那是1938年春剑桥大学出版的。仪器大都收在实验柜中,光谱仪和电流器靠墙放着。本来电流器应该放在墙上。因为怕弄坏,每次课后都拆装,放在特制的柜子里。光谱仪的核心是光栅,它有一本书的一半大小,能把光线的本来面目光谱显示出来。卣辰不止一次对学生说:“穷物之理不容易,得积累多少人的智慧,我们才能做个明白人。”这些仪器就是具体的积累。光栅体积不大,本可以拆下带走。但卣辰觉得带出去不安全,还有别的仪器呢,总之是不如守着。

  四周很静。他解开长衫领扣,读得专心,没有听见远处的隆隆声。及至飞机轰鸣直追头顶,他才猛然意识到敌机来了。

  窗外红光一闪,巨大的爆炸声震得他跳起来。眼看着一排排校舍倒塌下来,洋铁皮屋顶落下时发出金属的声音。“这样近!”他想,下意识地取出光栅掩在衣襟中,又把值夜的棉被盖住电流器,才走至门外。敌机飞得很低,似乎对准了他,机舱中的人清晰可见。又是一声天塌地陷般的巨响,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庄卣辰醒来时,发现自己好好站着。他倒不了,因为半截身子埋在土中。他仍紧紧抱着光栅。光栅完好无损!这时还没有放解除警报,人们纷纷回到新校舍来救护。人们跑过来时,见庄先生如一尊泥像,立在废墟上,眼泪将脸上泥土冲开两条小沟。庄先生在哭!人们最初以为他是吓的,很快明白了他哭是因为高兴,为光栅的平安而高兴!肮狻狻保姆⒊錾簦此挡怀鲆桓鼍渥印K律肀荒嗤两艚艄孔。砩舷裼星Ы镏亍D嗤辆沽φ吃谝黄穑苣巡歪业壬砩系牟煌H嗣桥律俗潘荒懿⑹植⒂茫凇?

  弗之和梁明时大步走近来。弗之在卣辰耳边叫了一声,卣辰睁眼一笑,把手中的光栅交给弗之。“好了,好了!”他喃喃地说。

  “江晔中弹了!江晔先生中弹了!”有人从大门那边喊着跑过来。弗之忙将光栅递给明时,拔腿向大门跑去,明时举着匣子说:“与之共存亡!”

  大门附近人不多。江晔靠墙半躺着,闭目无语,满脸血污,长衫上也是血迹斑斑。弗之赶了几步:“江晔,江晔!伤在哪里?”江晔不答,头上仍在冒血,沿着脸颊流下来。“快送医院!”弗之大声说,立即命一个学生往校长办事处要那辆唯一的车,一面拿出大手帕笨手笨脚地包扎。过了一会儿,血又渗出来,江晔仍未醒来。“不能耽误!”弗之说,周围几个年轻人抢过来背起,一面问:“孟先生,送哪里?”

  最近的诊所在正义路,大家往城中跑去。还未到大西门,江晔醒了。“怎么回事?谁背着我?”“你醒了!”弗之高兴极了,脚步更快。学生们说:“江先生,你受伤了,送你去医院。”江晔看见弗之跟着跑,说,“是孟弗之!你们快放我下来。我不会死,我是炸弹炸得死的吗?我不会死的!”

  弗之听他声音有力,便示意把他放下,一面大口喘气。江晔从血污中眯缝着眼看,说:“你倒不必跟着跑。”这时学校的车已到,两个学生扶江晔上车,陪往医院。弗之又往新校舍来。

  卣辰身上的泥土已清理得差不多了,他站立不住,两手扶着一把椅子。秦校长正站在旁边说:“坐下来好了,坐下来好了。”话未说完,卣辰扑通一声栽倒,几个人上前扶住,随即半扶半抱,把脚挖了出来。长衫下摆埋在土中拉不出来,便剪断了。担架早准备好,卣辰躺上去时,喃喃道:“我——,我——”他想说自己没有受伤,但还是说不出话。明时抱着光栅对他说:“你看,这就是我们的高明了,我们教数学的,不需要这些劳什子。”忙又加了一句,“你放心,我已经说了,与之共存亡!”

  人们在低声议论,说房顶塌下来时庄先生幸好在门外,又幸亏倒在身上的是土墙。几个人抬走了庄卤辰。

  弗之对秦巽衡说了江晔的情况,估计是皮肉受伤。巽衡点头。一面指示庶务主任开图书馆的门,匀一间阅览室放仪器。梁明时郑重地将光栅放了进去。

  原实验室是震塌,人们在清理瓦砾,小心地挖掘。那一排起火的房屋火势渐小,人们稍稍松一口气。

  “发现两个人!恐怕已经死了!”救火的人跑过来报告。秦等忙到火场边,见两具尸体躺在草地上,下身俱已烧焦,本是少年英俊的面目已经模糊,大概是起火时上身扑到窗外,才没有全部成为焦炭。很快有学生认出,两位死者是化学系学生,参加步行团由长沙到昆明的。他们像千百万青年一样,有热血,有头脑,有抱负,原是要为国为民做出一番事业的,可怜刹那间便做了异地望乡之鬼!

  火场上飘过来白烟,似要遮住一切。秦巽衡、孟弗之和梁明时,还有其他人等都肃立,良久不语,一任浓烟缠绕。

  这次轰炸,大学区另有重伤三人,轻伤十余人。庄卣辰果然无伤。江晔属于轻伤。敌机扔炸弹时他在校门口。本来他是要穿过新校舍到山后树林中去的,走过校门时忽然被横在门前的土路吸引。路是黄的,两边翻起红色的泥土,如同镶了红边。他想着土路不知通到哪里,竟忘了自己是在跑警报。他把这条路望了半天,忽然敌机来了,忽然砖头瓦块横飞,忽然小小的砰的一声,什么东西把他撞得晕了过去。好在只是皮肉受伤,到诊所缝了几针,并无大碍。后来和弗之说起,弗之微吟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江晔认真地说:“果然。”

  轰炸以后人们都感到沉重压抑,犹有余惊。过了些时,却有一次警报使人兴高采烈。那兴高采烈的便是澹台珐。

  那天她和几个同学一起也往后山跑警报。在山坡上遇见峨和吴家馨。珐子说,她不和孟离已在一起,因为孟离己总像压着什么解不开的心事,让人吃不消。峨说她也不和澹台珐在一起,因为澹台珐总是晃晃荡荡,什么事也没有似的,更让人吃不消。于是峨等翻过山头去了。珐子等留在山坡上。

  这里离新校舍很近。那天来的敌机少,扔的炸弹不多。一棵炸弹落在离珐子数米处。本来这几个年轻人是死定了,可是炸弹没有爆炸,掀起的泥土也不多,珐子等不但没有受伤,也没有落一身灰土。轰炸过后,从地上跳起来的珐子还是整齐漂亮,和早上刚出门时差不多。和她一起的几个同学也都不显狼狈。“哎呀!咱们的命真大!不知托谁的福。”珐子说。“当然托澹台珐的福!”一个男同学说,“敌机飞得这样低,准是看见你了。”“所以就扔炸弹?真的,要是有高射机关枪就好了。我来打!准打得日本鬼子落花流水!”

  当天下午,珐子和同学们先看了一场电影。那时候演外国片时有人在台上翻译,说的昆明话。无论哪里的故事都像发生在云南。晚上又在冠生园聚会,庆祝大难不死。冠生园是当时昆明最洋气的地方,大玻璃窗,白纱帘,捧一杯热咖啡或热可可,几乎可以忘记战争。晚上每桌一个红玻璃杯,里面点燃各色小蜡烛,衬着黯淡的灯光,显得很温柔。来一次比吃米线坐茶馆要贵一些,却也不是很惊人。珐子和她的朋友喜欢这里,隔些时候总来坐坐,还常给素初、荷珠带几块洋点心。因为住在严家,常和颖书一同出入,颖书也不时参加聚会。这晚除了大难不死的几个人,还有颖书。

  七八个人围坐着,桌上摆着花生米、南瓜子等零食,突出的是一盘堆满花色奶油的点心,每人有一杯喝的东西。一个同学举杯说:“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都是必有后福的大命人,学校里要是多有我们这样的人就好了。”又一个同学说:“今天是大命人,明天还不知怎么样呢。”珐子说:“明天?明天我英诗考95分!严颖书西洋史考90分。”指着一个同学说:“你统计学考80分!”“为什么我最少?”那同学不平。“因为你心里装着别的事。——我也不知道什么事。”不知是谁低声唱起了《流亡三部曲》:“泣别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黄河长江。流浪!流浪!逃亡!逃亡!”歌声凄婉。“逃到昆明还要逃!我毕业以后是要拿枪杆子的。”又一个同学说。“我们得自己造飞机,”航空系的一个同学说,“我们若不把先进技术学到手,永远得挨打。”

  一阵脚步响,茶室里走进几个外国人。因有滇越铁路,本来昆明常有法国人来,现在又有滇缅公路,来的外国人更多了。这几个人中一个身材匀称的金发青年向珐子这群人望了一眼,忽然愣住,站在门前不动,神色似有些诧异。

  “咱们是不是得决斗?这人好没礼貌。”有人作骑士状。声音很校珐子正研究那些蛋糕,准备吃上大大一口,抬眼看时,正好和金发青年目光相对。

  “麦保罗!”珐子高兴地叫了一声,放下叉子,站起来。保罗也高兴地叫起来,“澹台珐!看着就像你!”他大步走过来,似要拥抱珐子,珐子笑说:“这是中国,我们说中国话。”她的同学评论道:“他乡遇故知。严颖书,你认得吗?”颖书摇头。

  珐子给大家介绍:“麦保罗,麦子的麦,保护的保,四维羅。”又问这姓名的所有者:“什么官衔?”“美利坚合众国驻昆明副领事。我来了一个多月,重庆去了四个星期。准备下星期开始找你,以为至少得找一个星期才有结果。”“这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铁鞋?”珐子用英语又说了一遍,美国人都注意听,说中国人想象力丰富。

  美国人坐另一桌,他们喝酒。麦保罗先在珐子身边坐了一会。他从北平回到美国约一年,又派出来。大家说起近来的轰炸,说起教授学生的伤亡情况,又说起我军两架飞机损伤一架,以后更难迎战。保罗说他在重庆也经历了很多轰炸,还有夜袭。重庆是山城,挖了很多隧道作防空洞,不过他从不钻隧道,觉得那比炸弹还可怕。总而言之,中国需要空军,没有空军是不行的。一些美国飞行员注意到这问题了,一位叫陈纳德的资深飞行员正以私人身份帮助训练空军。保罗的语气很友好,但同学们听了都不舒服。中国需要空军还得美国人帮助张罗!颖书因问美国情况,保罗说美国政府有它的政策,当然是根据美国利益,不过一般美国人都同情中国。有的人不关心世界大事,对亚洲的战争不甚了解,只要知道中日在进行一场战争,就都认为日本没有道理,本来侵略和被侵略的事实是明摆着的。说着话,外国人一桌唱起了歌,唱的是Home,sweet home,中国人也唱起来。同学中除严颖书和另两个云南籍的同学外,都是离乡背井,久不得家庭的温暖,唱着歌,不觉眼眶潮潮的,心里发酸。

  窗外月光如水。隔着纱帘,可以看见街上行人很少,更显得一世界的月光。

  几个茶房快步走过来,说有预行警报,要关门。“警报!夜袭!”这在昆明还是第一次。电灯熄了,人们纷纷站起来。有人下意识地吹灭了蜡烛。“还早呢,飞机还没来。”有人说,又点燃两支。大家凑钱付账,差的数便由珐子出了。大家往外走。保罗说送珐子回住处。珐子邀颖书一起坐车,颖书略一迟疑,答应了。

  街上一片死寂。五华山上挂着三个红球,里面有灯,很亮,像放大了的血滴。人们大都躲在家里听天由命。保罗慢慢开着车。珐子叹道:“不知道我的家人现在在干什么。重庆常有夜袭吗?”保罗尚未回答,忽然一阵凄厉的汽笛声,空袭警报响了,把匀净的月光撕碎。

  三个红球灭了。保罗问颖书:“咱们去哪里?到府上还是出城?”颖书看着珐子。因长辈们到安宁去住了,珐子常住宿舍,少去严家。这时珐子说:“不如到大观楼看看,月亮这样好。”保罗不知道大观楼在哪里,颖书帮着指点,便出小西门,顺着转堂路驶去。河很窄,泊着几条木船。

  “记得前年夏天送卫葑出北平吗?”保罗说,“今天又一起出城跑警报。”珐子道:“我不跑警报。我们是夜游。——卫葑始终没有消息。——也许三姨父他们有消息,不告诉我。”

  不多时车到大观楼。珐子等下车绕过楼身,眼前豁然开朗,茫茫一片碧波,染着银光,上下通明,如同琉璃世界。三人不觉惊叹,保罗大叫:“这就是滇池!”兴奋地向昆明人严颖书致敬。颖书很高兴,说以前也未觉得这样美。“还有一件绝妙的东西呢。”珐子说。她指的是大观楼五百字长联。

  五百字长联挂在楼前,此时就在他们背后。漆面好几处剥落,字迹模糊,月光下看不清楚。珐子说:“不要紧,我会背。”她随手捡了一根树枝,指指点点,背诵这副长联。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间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孤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珐子先念上联,正待念下联,保罗说:“先讲讲吧,脑子装不下了。”珐子便大致讲解一番,又把下联中“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几句历史典故作了说明。颖书也用心听,虽说上了历史系,这些内容他一直只是模糊了解,心想珐子不简单。珐子似猜中他在想什么,说:“有一次我随三姨父一家来,三姨父讲了半个钟头。“元跨革囊’这一句我印象最深。忽必烈过不了金沙江,用羊皮吹胀做筏子,打败了大理国,统一了云南。三姨父说,忽必烈的这条路是一条重要的军事通路。我只记得这一点。——也许我记错了。地理我是搞不清的。总之西南的路非常重要,若丢了西南几省,保着上海南京都没用呢。这长联他让我们背下来,你猜谁背得最快?”“是你?”颖书说。“错了,错了。是嵋。”珐子说。又向保罗解释,“嵋是我的小表妹。”“见过的,”保罗说,“三个孩子从门缝里伸出头来,中间的那一个。”“记性真好。”在这三个可爱的小头出现之前,似乎还有一个记忆,保罗想不起了。

  三个人坐在石阶上,对着滇池,似已忘记空袭的事。几个人走过,一个说“外国人?”“外国人也跑警报!”保罗笑说:“一样是人,能不怕炸?对了,前天在英国领事家里见到庄卣辰太太和无采。我问孟先生住在哪里,好去找你。”那天保罗见到庄家母女,是因为一位参加修滇缅路的英国人携妻子和八岁的女儿在昆明住了半年,不想女儿上个月患脑膜炎去世,工程师夫妇决定回国前把女儿的所有玩具赠给无采。

  “玩具里有许多玩偶,有的坐有的站,倒是很神气的。我当时想这礼物应当送给你。不过那英国人要把这些小人送给一个在昆明的外国孩子。”

  “无采是半个,凑合了。我可不是孩子了。我的那些小朋友不知何时再能相见。”珐子叹息。

  这一声叹息使得保罗的心轻轻颤了一下。月光下的珐子像披了一层薄纱,有点朦胧。保罗忽然笑说:“平常看你,说不出哪里有点像我们西方人,现在最像中国人——很可爱。”

  “若是考察澹台这姓,可以考出少数民族的祖先来。”珐子道,“我的祖父是四川人,本来西南这一带少数民族很多。是‘蛮夷’之乡,你们本来就是蛮夷呀。”说着格格地笑个不祝“我的祖父祖母都是爱尔兰人。我的父母是传教士,他们在昆明住过,就在文林街那一带。因为有了我,才回美国去。我听他们说过滇池。所以我觉得滇池很亲近。”保罗一本正经地说,觉得坐在水边的女孩也很亲近。

  珐子转脸看保罗。世上的事真巧真怪,她曾有一点模糊印象,保罗和中国有些关系,却不知其父母曾在昆明居祝停了一会,她说:“这么说昆明是你的故乡了。”

  “我有这样的感情,但是在这一次遇到你以前,我简直没有想这件事。”保罗沉思地说,“我们忙着做现在的事,计划将来的事,很少想过去的事。”

  这时一只小船从水面上滑过来,靠近石阶停祝划船女子扬声问:“可要坐船?绕海子转转嘛。”珐子跳起身,“要得,要得!”便要下船。保罗递过手臂。颖书不悦,心想,“还要我夹萝卜干!”便说:“珐子姐你等一下。我们是来跑警报的,又不是来耍!飞机不来,我们回去好了。”说着,起身拍拍灰便走。珐子将伸出的脚收回,知颖书为人古板,不便坚持。仍说,“要得,要得。”扶了一下保罗的手臂。

  “哪样要得?你家。”船女问。意思是究竟坐不坐船。

  “太晚了,不坐了。要回家喽。”珐子说。

  “两个人在一处就是家,何消回哟!”船女说。见珐子不答,说,“我也回家去了。”珐子口中无语,心上猛然一惊。看保罗似未懂这话。两人望着船女把桨在石阶上轻轻一点,小船转过头,向烟波浩渺处飘去了。

  两人,快步追上颖书,上了车。三人一路不说话。路上行人稀少。到小西门,知警报已解除了。

  第三节

  严颖书乘麦保罗的车送过澹台珐后不肯再坐车,快步走了回去。进门见二门上的夜灯黑着,估计是为刚才的空袭警报。院内有护兵在走动。颖书问:“可在家?”一个护兵答称军长没有跑警报,从下午就在家。颖书想去看看父亲,走到楼前却返回自己房间了。他和严亮祖素来很少交谈,但他以抗日军人的父亲自豪,常常想着父亲。他的书桌前挂着父亲的大幅戎装照片。还有小幅素初和荷珠的合照,两人都穿旗袍,宛如姊妹。他在脸盆中胡乱洗了手脸,便躺下了。躺下了,可是睡不着,心里乱糟糟的。

  这珐子,和外国人来往,而且是老交情了。二姨妈也不管管。好在现时两位母亲不在家里,她也少来了。不然,怕把慧书带坏了,慧书大概觉得她比我还亲近呢。想这些做哪样!没得用常爹从湖北回来休整几个月了,说是休整,其实是打了败仗的缘故。胜败兵家常事,总不至于怎么样吧。最重要的是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今晚一定打不出去的,且睡觉!

  就在颖书朦胧迷糊之际,院子里一阵喧哗。“太太们回来了!”护兵们在招呼。人不知从哪里涌出来,廊上的灯都开了,不过若算一算度数,怕还不及月亮。颖书坐起,见荷珠推门进来了。

  “妈,你们回来了!咋个这么晚?”

  荷珠揽着儿子的肩,勉强笑着:“我们在城外听说有警报,等了些时,这时才到。”

  “有什么事?”

  “你爹差人去叫我们,说有事。——一定不是好事。”

  “可是要出发?”

  “不像。”

  忽然一阵楼梯响,有人歪歪倒倒下楼。

  “像是喝得有几成了。——你明天还上课,你只管睡。”荷珠说着,自出去了。

  “摆牌桌!”亮祖在院中一声吼。马上客厅的灯亮了,八仙桌上铺了毯子,麻将牌倒了出来。严家人对豪饮豪赌都司空见惯。但半夜里兴师动众的难道专为打牌?颖书也自纳闷,一面穿衣出房。他屋里灯一亮,就听见亮祖大声说:“严颖书!你出来!”颖书忙快步走到客厅。

  严亮祖一身白布裤褂,皱得像抹布。神色倒还平静。素初穿着家常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发髻有些歪了,没有来得及进房收拾一下,便听话地坐在这里。

  “爹,亲娘。”颖书叫。大凡特别标明亲娘的,就不是亲的了。

  亮祖命颖书和副官坐下,自己哗哗地洗牌。

  “爹,有哪样事?”颖书小心地问。

  “打牌!你只管打牌!”亮祖厉声说。又吼道:“倒酒来!”

  大家摸了牌,战战兢兢打了两圈。荷珠出来了。她已从容地换上她那彝不彝汉不汉的衣服,比宴客时朴素多了,簪环首饰一概俱无,只左手无名指上戴着那钻戒。

  副官起身,让荷珠坐了。大家默然又打了几圈牌。亮祖忽然把牌往桌当中一推,大声说:“不打了!”大家不敢搭话。

  过了一会,荷珠说:“你有哪样话,说出来大家明白。颖书一早还上课呢。”

  “好!你们听着!”亮祖一字一字地说,“今天我得了消息。中央下了命令,撤了我军长的职务。”

  “咋个说?”荷珠反问一句。

  “撤了我军长的职务。因为我打了败仗。还有人建议枪毙我,是殷长官拉了些人说情,才算保住一条命。”

  “哦!”素初脸色苍白,站起身又坐下去。

  荷珠下意识地抹动钻戒,亮光一闪一闪。说:“不去打仗,好事嘛。免得提心吊胆的。”

  “我不去打仗!我不能打仗!降职我不怕。现在干脆不用我了!我一个抗日军人,眼看着国土沦丧,民族危亡,不能带兵打仗!我可还算是个人!”

  “爹!”颖书叫了一声。

  亮祖只顾说下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当然重要,指挥嘛!可终归都要士兵去打,要人拚,要人命啊!胜仗是弟兄们的鲜血换来的,败仗也没有少流血!台儿庄一战怎么打的?到后来,我自己拿着手枪站在阵地上,不分官兵,谁往后退就打谁!我严亮祖的枪法还用说!”亮祖握拳向桌上重重一击,震得牌跳起来。

  “军长,”素初怯怯的,“莫伤了身子,日子长着呢。”她很想拍拍他,摇摇他。他太苦了,他要承担多少责任,除了辛劳,还有委屈。但她从没有爱抚他的习惯,只看着荷珠,希望她能给些安慰。

  荷珠站起身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两手放在身后,握住什么东西,走向亮祖,又退了几步,两手从头上甩过,左右挥动。原来她握住的是一条蛇!

  “妈,我不想看。”颖书知道荷珠又要弄点假巫术了。他很烦这些。蛇在荷珠手中翘着头,一闪一闪吐信子。

  “哈!蛇胆酒!”亮祖的注意力稍稍转到蛇身上。只见荷珠用一把匕首刺向蛇的七寸,然后飞快地划到蛇尾,取出鹌鹑蛋大小的蛇胆,用小碟端上来。“清心明目。”亮祖说。“平肝败火。”荷珠说,用牙签扎破了蛇胆,将汁倾入酒中,一杯白酒马上变得绿莹莹的。她微笑地端起蛇胆酒,站在死蛇旁念念有词,双手外推,绕牌桌走了一圈,将酒放在亮祖面前。“军长,你家请。”她坐下了。早有护兵过来收拾地上,泼了水,洒上松枝木屑。

  人说荷珠这些把戏是专为驯服亮祖用的。但亮祖并不信这些招式。他知道这些不过是荷珠巩固自己地位的一种伎俩。多年来,她花样翻新,他则从不和她认真。这时见面前这杯绿莹莹的酒,心上倒是平静了些,再看素初和儿子,心想,总还有这几个人跟着我!于是手持酒杯,长叹一声,说道:“出牌!”

  牌局在继续。亮祖却在沉思。他怎么会打败仗的?战役后已经总结了又总结,原因很多,诸如新兵多,仓促上阵,各部队缺乏通讯联络,兵站组织不健全,后勤补给跟不上等等。这都是滇军的鲜血换来的教训。但凭他的指挥,新兵也可以掩其短。问题是他能够指挥士卒,却不能指挥上级长官。他的部队当时的任务是内线防守,他主张不能只是消极防御,要抓住适当时机出击,要以攻为守。他曾几次建议,并亲往见战区司令长官,要求出击。长官回答说:“最高司令部叫我们防守,我们就防守。若是出击,打赢了自然好,若有损兵折将,谁担当责任?再说最高司令部综观全局,其决策不是我们全能明白的。你不要擅离职守,自讨苦吃。”

  “哈!自讨苦吃!”亮祖随手出一张牌,喃喃自语。大家都是机械地摸牌出牌,到这时没有一家成功。

  “自讨苦吃!”亮祖继续想。“这也是一种精神啊!若是弗之,一定会讲出一套道理。可我是想要自讨苦吃而不可得啊!”他似乎又站在他所守的最后一个山头上,指挥士兵把滚木擂石往下砸!石头木头滚下去,敌人一阵嚎叫。生为男儿,便有守卫疆土的责任,更何况我是军人,军人!

  一个军人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隐约中他觉得,他的获罪与这人有关。那是他的秘书秦远,一个正派能干的军人,一个共产党。亮祖信任他,因此失去了上级的信任。“是这样吗?是吗?”亮祖不愿想这复杂的问题。

  他忽然站起,在松枝木屑上踱了两个来回,说:“今天我把话和全家人说清楚,慧书不在家,你告诉她。”他指一指素初,“我严亮祖当了几十年英雄,算到了头了。可是不管英雄也罢,罪人也罢。我这保国卫民、杀敌抗日的心没有变,就在这点!”他用拳头猛击自己的胸膛,仰天长叹。

  素、荷站起来,颖书走到父亲身边,想说劝解的话,却不知说什么好。

  亮祖对颖书说:“我看你莫读历史系了。有什么用?历史都是假的!”

  颖书说:“大概是真真假假,有真有假。三姨父有一本书专门讨论这个问题。”

  “我知道孟弗之写的历史一定是真的,哪怕杀头!”亮祖说,一面转身一步步有力地走上楼梯,回房去了。

  荷珠端了那杯蛇胆酒跟随,一面对颖书说:“你睡一会儿吧,没有多少时间了。”

  素初跟着走到楼梯口,自己呆呆地站祝

  “素初!你也上来。”亮祖站在楼上栏杆边吩咐。

  素初一愣,正要上楼,听得荷珠说。“太太回来还没有洗脸收拾呢,先休息吧。”

  亮祖便不再说话。素初只希望亮祖平安,别的事并不介意,自回房去了。

  亮祖躺在床上,窗前小桌上杯盘狼藉。他一下午都在喝酒。若在平时,荷珠定要埋怨护兵,这时却自己收拾着。

  一会儿她在床边坐了,说:“既然城里没有事,就和我们一起到安宁住着好了。安宁的宅子你也没有住过几天。”

  “我倒是想回大理去。看看能做些什么。”

  “回大理去!”荷珠高兴地说,握住亮祖的手。大理是他们生长的地方,总能引起不少回忆。

  少年亮祖随寡母在荷珠居住的村子做工。有一天,荷珠坐在村外一棵大尤加利树下,亮祖从那儿走过,婆娑的大树前这小小的身影吸引了亮祖的目光。她正在哭。“喂!哭哪样?”亮祖说。在她身旁坐下来。这时村里有人叫荷珠,她抹抹眼泪,跑走了。

  以后他们常在这里遇见,渐渐熟了。荷珠家是养蝎的,颇为富足。她头上的银饰、身上的叮当零碎比一般女孩子要多些。可她还是哭。她说,她哭是因为她不是阿爹阿妈的女儿,人家告诉她,“你是野地里拾来的。”

  “怎么证明你是还是不是?”

  “阿爸阿妈从来都对我好,从不嫌弃我。可真的我是拾来的。”她伸出穿草鞋的脚,露出小脚趾。“我的这个脚趾有两半。我家人都不是这样。”

  亮祖看自己的脚趾,果然没有两半。小脚趾两半是汉人的标志,他觉得这个不知来历的小姑娘可怜可亲,很想保护她。

  一年年过去了。他们过从日密。严家母子的小破屋里常有荷珠的身影。她嘴甜手快,帮着做这做那。只是严母看不惯她,背地里说她是妖精派来的。亮祖对母亲说:“你家像是坐在高台阶上堂屋里首挑人的哟。看看我们这四面破墙,勉强笼住个房顶罢了。”严母本着卫护儿子的慈母心肠,认为荷珠本人和她的毒物必有害于人。不料却是荷珠两次救了亮祖的命。

  当时云南贫瘠闭塞,匪患猖撅,打家劫舍,时有发生。上任的官员有时路上被匪劫持,到不了任。各村寨在土司带领下都有自己的武装。亮祖十六岁参加村寨的护卫队,因为勇敢且多计谋,不到二十岁便成了带领百余人的头目。年轻人锋芒外露,难免招人忌恨。土司手下的一个小头人诬陷他通匪。就在他和弟兄们打退一批土匪,在村外休整时,头人安排好要除掉他。恰好那天头人家老太太要用全蝎入药,荷珠去送蝎子,经过堂屋,听得头人说:“严亮祖这个娃娃,若是不除,将来他会服哪个?莫非让他为王当大土司?今天一坛酒,就了结他!”荷珠暗惊,见廊下摆着犒军的酒坛,一个精致好看的小坛放在大坛上面,正是她家造的毒酒,用二十一种毒虫制成,名字却好听,称为梦春酒。荷珠不动声色,送过蝎子,一直跑到严家,告诉严母那酒的颜色特点,说最好根本不要饮酒。亮祖有了准备,得以逃过此祸。

  既然有人生心谋害,亮祖的日子好过不了。在一次和头人口角中,他用刀划伤了头人脸颊,头人大怒,连开两枪,亮祖都躲过了。小头人仍然不肯罢休,亮祖只得领了他的队伍逃进山去,真过了几天土匪生涯。以后他常开玩笑,说自己是绿林出身。

  过了几天昆明派官兵来剿匪,亮祖成了剿灭的目标。他不想抵抗,便让弟兄们回村去,自己只身在山里躲藏。

  一天他走在悬崖边,一脚踏空,掉了下去。幸好掉在一蓬野竹上。亮祖定了定神,可怎么上得去呢?

  “阿哥呀!”忽然竹丛中响起女孩的声音,不是别人,是荷珠!

  “你整哪样?你也掉下来了?”亮祖十分诧异。

  “捉毒虫。”荷珠举一举手里的陶罐,好像他们是在街上遇见,“我才不会掉下来。”

  荷珠是拉着草绳下来的。这绳绑在崖边大树上。

  “你可捉够了?”

  “够了,够了。”

  荷珠先上,检查了草绳系扣,才让亮祖上。亮祖到了崖顶,拉着荷珠的手说,“咋个报答你!”荷珠那不分明的扁平脸上红红绿绿,大概是泥土和植物或是什么虫子的汁水。她没有说话。

  但是母亲还是反对这位姑娘。她相信以亮祖的聪明才智一定能结一门好亲。她临终时逼着亮祖立誓永远不以荷珠为妻。

  妻也好,妾也好,他们是分不开的。他们的感情中有乡土的眷恋、生死的奋斗和少年的记忆,不要说严家换过的几个小妾,就连素初也不过是外人。

  月亮西斜,廊上的一排花影也斜了淡了。天快亮了。殷府送来密信,嘱亮祖不可活动,静候宣布处分。

  第四节

  铜头村后小山上的日子,相对地说,较为平静。

  庙宇之中,一切都很简陋,但书声琅琅,歌声飞扬,还有少年人的言谈笑语,使得破庙充满了朝气。便是四大天王的面目也不是那样狰狞了,他们受了感染,似乎随时要向孩子们问一声“你们好”。

  嵋和别的少年人一样,心灵在丰富,身体在长大,头脑在明白,她喜欢自己的学校、老师、同学,喜欢这山、这庙和庙里的神像。只有一样她不喜欢——上纪念周。

  当时所有的学校每星期一第一节课都是纪念周,内容是升国旗,唱国歌,背诵总理遗嘱,然后校长和各方面负责人讲话。学生们接班级排成纵队,从大殿直排到台阶底下。整整一节课都要肃立,嵋不喜欢的就是肃立。其实她也不是不喜欢,她站不了,站到后来头晕眼花,两腿发软,真盼着有什么东西靠一靠。她觉得自己没有出息,总是坚持着站完这一课。

  这一天上纪念周,从背诵总理遗嘱时嵋就觉得不舒服。“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需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她勉强支撑着,用力随着大家背诵,千万不能在读总理遗嘱时倒下!

  接下来是章校长讲话。讲的是修建操场的事。昆菁自迁乡下后,没有一个正式的操场,山上没有足够的平地。学生在庙前的砖地上或大雄宝殿前的院子里排好队,做做操,便是体育课。后来做了篮球架,场地当中有两个旗杆座子,无法比赛,只能练习投篮。章校长向本地军政商各界募捐,决定在永丰寺下一个山坡上修建操常当时很有人反对,说国难期间,这样做未免不合节约原则。章校长说,我办什么事都要尽可能办好。办教育要有德智体三方面。下一代人必须有健全的体魄,才能担当抗敌兴国重任。再说修建操场,学生也要参加劳动,做小工,对他们的成长有好处。在各方协助下,操场已施工,招募来的村民把山角挖下一块。这次纪念周上,便是动员运土,规定从校长起到高小学生,每人每天把一筐土运到永丰寺后山沟,怎样运法自己决定。

  章校长声音清亮,嵋听来却觉得愈来愈远。她头晕,冷汗涔涔,怎么也站不住了,只好靠住前面的赵玉屏。“怎么了?怎么了?”赵玉屏小声问。嵋脸色煞白,双目紧闭,向赵玉屏身上靠得愈来愈重。这时晏不来走过来,说:“孟灵己,你不舒服?”即令几个学生搀扶她回宿舍。

  学生晕倒已不是第一次了。大家都知道是贫血所致,躺一躺就会好。嵋躺了一会,果然渐渐有了力气。这时章校长已讲完话,最后说身体不好的同学可以不参加运土。“我要参加的。”嵋想。

  当天下午开始运土,高中生一肩挑,初中生两人抬。嵋一班经过晏老师组织安排,两人一组。本来照体力应该男女生搭配,但当时中学生时兴配对,那是一种集体创造,云南话称为兴谁和谁,意即起哄。晏老师不用男女生搭配,而是男女生分开。嵋和赵玉屏一组,两人都很高兴。晏老师一再嘱咐要少抬。

  挖下来的土是红的,愈是内层的土愈红得新鲜,像是挖出了大地的内脏。学生们运过一次土,身上总沾些红色,大家嬉笑着互相拍打。也有同学对这种劳动不以为然,说这是学校省钱,我们可是交了学费的。不管怎么说,各班都要按规定完成任务。夕阳西下时,就见山路上一串红土担子在两边绿树丛中慢慢移动。

  嵋和赵玉屏抬了一筐土,刚走出操场,见章校长领着殷大士来了。大士伸伸舌头,扮一个鬼脸。章校长一贯穿银灰色西服裙,这时换了蓝布中式衫裤,到场上取了筐,命大士拿着,便去挖土。“校长!”“章校长!”几个手执铁锹的人叫,要给装土。章校长一面环顾四周,说:“土运得很快。咱们能早些开运动会。”一面和大士抬起筐来,把筐放在靠近自己这头。走了几步,大士说:“我这边轻得很”,要把筐拉过去。校长说,“不必,你年纪还小,该抬轻的一头。”她们,快步走着,赶上前面的一抬。抬土人之一是那偷蚕豆的高中生王钿。她正在大发议论:“咱们学校兴的事,没有听说过。你当这些女娃娃们是哪个?一个个都是小姐喽。喊小姐们抬土! 抬土是下等人的事。 ”她回头一看,见校长和大士在后面,忙喊了一声“校长也来了”,一面下意识地放下自己的筐,跑上去替大士抬筐。章校长摇摇头,说“你们赶快”,自和大士向前。

  嵋和赵玉屏跟了上来。近来嵋才知道,王钿是殷家远亲,来上学一半因殷家让她照顾大士姊弟。王钿让过校长,便慢条斯理地理筐上的绳子。嵋等了一会儿,后面已跟上好几抬担子。有人调皮,故意说:“好狗不挡路!”王钿并不介意。嵋忽然想起吕香阁,不知她怎样了。又站了片刻,才过去。

  嵋等走到永丰寺后,把土倒进沟里。那一条深沟已经快让红土填满了。一个只穿破背心的汉子正在用力耙平新倒进的土。他的长发和破背心的半片都在晚风中飘起。这正是晏不来。

  “晏老师,耙土只有你一个?”章咏秋招呼道。

  晏不来似未听见,只顾用力一锹一锹扬土。后来的人倒清了土筐,有的马上在树丛间统来绕去捉迷藏,有的站着看山色。晏不来忽然倚锹仰天大声吟道:“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薛苈兮带女萝。”接着说道,“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得为真名士!”章吟秋知道这位老师素来疏狂惯了,便也和同学们站在一起,听他说什么。

  他却不再说话,大声唱起歌来,唱的是“手把着锄头锄野草啊,锄去了野草好长苗氨。耙了几下土,又唱抗敌歌,“中华锦绣江山谁是主人翁?我们四万万同胞!”他指挥同学一起唱,有些人唱起来,不够整齐。他自叹道:“跟不上!艺术教育跟不上!”说着转过头来,忽然看见章咏秋,便大声问,“章校长,我说得对不对?”

  章咏秋微笑道:“晏老师愿意的话,可以开讲座,教歌讲诗,好不好?”

  “能给我时间,特此致谢。”向嵋指一指,“你们要来听埃”章咏秋示意两个高中同学跳进沟里帮着耙土,一会儿便完工。大家各回宿舍。

  嵋和赵玉屏、殷大士一同走。走过新铲平的操场,见红彤彤一片铺展开来,三人都很高兴。大士说:“我们来赛跑。”三个人并排跑,大士跑得最快。嵋拼命追,不久便有些头晕,还勉强跑。又跑了一会儿,没有注意脚下一块石头拦路,脚下一绊,人扑地向前栽倒了。赵玉屏在她后面大声叫起来:“孟灵己摔跤了。”忙跑上来扶。

  嵋忙翻身坐起,“没关系,不要紧。”她想要跳起身,左膝盖一阵钻心的疼痛,又跌坐在地。大士跑过来,站在一边说:“你两个,你两个,一个蛇咬,一个摔跤,轮流上演。”嵋看膝盖,鲜血淋漓,还有些小石子沾在上面。坐了一会,大士忽然想起似的,问:“可走得?”一面和玉屏上前搀扶。嵋站起来,一歪一拐倚着两人走回涌泉寺。

  先到卫生室。准校医一看,说,又是你三个。用双氧水给嵋冲洗,见伤口很深,一块肉翻起来,直皱眉头。处理完了,用纱布棉花包好,外缠绷带。嵋的左膝凸起一大块,活像个伤兵。

  这时慧书赶来了。她上周末回家,这星期一下午才返校。她平常就少说话,这几天似更矜持沉默。见大士也在陪着,颇感意外,说:“你回宿舍吧。有我在这里。”大士说:“已经包好了,大家走。”遂由严、赵扶着嵋。嵋的膝盖不能弯,一跳一跳地走,自己先格格地笑起来,殷、赵也忍不住笑,一本正经地走路。

  刚进宿舍门,小娃闻讯跑来了。小娃长高了,皮肤很白,眉眼端正,大舍监说他真是粉妆玉琢。这一屋的女孩都喜欢他,叫他小娃。他总大声抗议:“我是孟合已。”这时他对别人的招呼一概不理,只严肃地望着嵋的膝盖。

  “赵玉屏!你去端饭来!”大士又在发号施令。一眼见王钿也站在一边,又说,“王钿!你打洗脚水!”

  慧书忙止住,说:“莫要麻烦了,你们先去吃饭,这里我和孟合已招呼。”

  小娃听说,忙拿起盆跑出去打水。因大家盥洗从来都用凉水,他先到取水的池边,转念一想,快步跑到卫生室。卫生室门开着,一个热水瓶在桌上。小娃认为卫生室的东西该给病人用,把热水倒进盆里,端着就走。

  “孟合己偷水!”小娃的同班殷小龙,即大士的弟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大声叫。

  “哪个偷水!卫生室的水,洗伤口嘛。”

  “我说你偷水就是偷水!”小龙是个极淘气的孩子,总想寻衅闹事。两人吵了几句,小龙说:“下江猪,下江猪偷水!”

  “老滇票!老滇票废掉了!”

  小龙大怒, 跳上前一举, 打在小娃左肩上。小娃站稳了,还小心地端着水。“殷小龙你听着,我没时间同你打。明天,明天我们决斗。”

  小龙大为高兴,说:“好好好,明天下午下课以后,山门边见面。”

  “一言为定!”小娃怕水凉了,赶快走。

  嵋把脚浸在温热的水里,感到十分舒服,对小娃一笑。她不知小娃为这一盆水做出的决斗允诺。

  上次赵玉屏被蛇咬伤,人们都担心有毒,幸亏伤口很快好了,并无别的问题,这次嵋摔伤,大家看着很普通,以为很快就好,不料到后半夜,嵋发高烧,从脚一直疼到头,身子有千斤重,怎么摆也不合适。嵋不愿惊动别人,强忍着昏沉地睡。

  早上大家起来,都从她床边过。好几个人惊诧道:“孟灵己脸好红哟!”慧书过来一摸,果然烫手,赶忙请了准校医来。准校医见嵋很昏沉,腿上红肿,连说发炎了发炎了,主张送她回家,让家人照顾。

  这时两位舍监和晏老师都来了,因见天气阴沉,不会有警报,大家议定送回家,在城里找医院方便。几个人山上山下跑了一阵,找得一辆马车,停在山下,让嵋坐在椅子上,由两个伙夫抬了下山。

  嵋歪在椅上,凉风一吹,清醒许多。见周围许多人,想笑一笑,可是却哭了出来,眼泪滴滴答答流个不祝慧书安慰说:“很快会好的,我陪你回去。”嵋用力摇头摇手,说,“不用,不好。我会照顾自己。”老师们商谈,由小舍监送去。

  小娃一直站在一旁,人以为他会争着一同回家,可他只悄悄站着不响,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盛满关切和不安。 “小娃, 有什么事吗?”嵋用衣襟擦着眼泪问。“我没有事。小姐姐,大后天就可以见到了。”小娃说,语气很坚决。

  嵋想叮嘱两句,却没有力气。忽然觉得一阵奇寒撞进身体,打起颤来,抖个不停。“莫不是打摆子?”晏老师自语。一面催着抬起椅子,又嘱小娃去上课。大家便下山。

  路过永丰寺,正值一节课下课,同学们跑过桥来看。殷大士穿一件月白布旗袍,很普通,却罩了件镂空白外衣,不知什么料子,在同学中很显眼。她拉着嵋的手说:“莫抖了,莫抖了。”又说,“我的主意不好,我不该要赛跑。”众人都诧异大士肯这样说话。嵋用力说:“我自己摔的,和你没关系。”

  慧书直送到山脚下,帮着铺好一条棉絮,让嵋躺好。忽然问:“怎么不见庄无因?”真的,怎么不见无因哥?嵋想,遂即想起,说:“他要准备同等学历考大学,不来上学了。”慧书低头不语。

  小舍监坐在嵋身旁。马车走了,蹄声得得,沿着窄窄的土路前行。嵋没有力气看什么。这一次寒战过去了,她又昏睡过去。

  车子吱吱扭扭走到半路,下起雨来。赶马车的把自己的油布雨衣搭在嵋身上。小舍监坐在车夫身旁,撑着伞,伞不够大,两人各有半边肩膀湿了。“快着点!快着点!”小舍监催促。

  这种马车。任凭催促,是走不快的。好在雨不很大,下下停停。好容易到得城里,已近中午。他们一迳来到祠堂街,小舍监找到阁楼上,只有碧初一人在家。

  碧初三步两步冲下阁楼,扑到马车边,一把将嵋抱住,见她昏沉,还在呼吸,才喘过一口气来。立即决定就用这车往泽滇医院去。小舍监交代清楚,自回学校。

  碧初拿了应用衣物,给弗之留了字条。坐在车里,拥着嵋,用湿手巾轻拭嵋的手脸。嵋慢慢醒了。很慢,像是从谷底升起。她在母亲身旁!还有什么地方更平安更舒适!澳铮 贬医辛艘簧舸油ê斓牧成媳懦隼矗渎烁星椤?

  “嵋吃了苦了!嵋吃了苦了!”碧初摇着她。“咱们到医院去,到医院就好了——就好了,就好了——”嵋在就好了的声音中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像是飘在一片澄静温柔的湖水上。

  她再次醒来是突然的,一个沉重的声音惊醒了她。那是一句话:“先交六百元押金!”

  嵋十分清醒了,她已经躺在医院的一条长椅上。她见母亲正在挂号处窗口说着什么。那句话是从窗口扔出来的。她要回答,她的回答是:“娘,我不要治病,我们没有钱,我不要治病!”碧初回头看她,摇摇手,又和挂号处交涉。

  “我带了五百多,还差一点,一会儿就送来。请千万先给孩子治一治!”她拿出家里的全部现款,五百五十九元八角七分。那是1939年。再过一年,五十元也拿不出来了。

  窗口里把钱推了出来,啪的一声关了窗户。碧初愣了一下,决定去找医院院长。

  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走过来,看了一眼碧初,说:“这不是孟太太吗?”随即自我介绍,他姓黄,是外科医生,曾托朋友求过孟先生的书法。知道了嵋的病,感慨道:“你们这样的人,连医院都住不进!”立刻用平车将嵋推到诊室检查,很快确定嵋患急性淋巴管炎,俗名丹毒,由伤口进入细菌引发。寒战是细菌大量进入血内所致。也没有交押金,就收嵋进医院。

  病房两人一间,只有嵋一人祝这是黄大夫经过外科主任安排的。人们对迁来的这几所大学都很尊重,愿意给予帮助。碧初心里默念:“云南人好!昆明人好!”安排嵋睡下了,有护士来打针,打的是盘尼西林,即青霉素,在那时是很珍贵的药。

  碧初见嵋平稳睡着,便回祠堂街去筹钱,她不愿欠着押金。上坡下坡走了一阵,想起还没有吃午饭,遂向街旁买了三个饵块。饵块是米粉做的,一块块放在炭火上烤熟,涂些佐料便可吃了。碧初不肯沿街大嚼,举着这食物直走到家。

  弗之正在楼门迎着,说:“我这是倚门而望。嵋怎样了?”“是丹毒。已经开始治疗,不要紧的。”两人对坐着以饵块充饥,商量着先向学校借些钱,再图他法。

  碧初说:“前些时托大姐卖了一只镯子,贴补了这一阵。再拿一只去卖吧。不知大姐什么时候从安宁回来。”

  “上午在秦先生那边开会,听说亮祖的事。”弗之迟疑地说。

  “亮祖什么事?”碧初忙问,放下了饵块。

  弗之说:“你只管吃。说是最高统帅部撤了他的军长职务。”

  “哦!”碧初舒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战场上受了伤或是怎么了呢。”

  “不让他上战场,我想这比受了伤或怎么了还难受。”

  “可因为什么呢?”

  “因为他打了败仗。不过我看恐怕不只因为这个。你记得亮祖和爹很谈得来?”

  “因为思想?”

  “大概有点关系。”

  两人默然,都觉得沉重。嵋的病不过关系一家,亮祖的去职对个人来说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是这在同仇敌忾、举国抗日的高昂精神中显示了不谐和音。这种不谐和音肯定会愈来愈大,关系到国家民族的命运。

  嵋在医院颇受优待,治疗顺利。家人亲戚同学时来看望。星期天碧初携小娃来了。小娃左眼眶青了一块。“这是怎么了?”嵋忙问。“摔的。”小娃用手捂着脸,含糊地答道。

  “怎么连眼眶都摔伤了?”

  “就说呢,像是打的。怎么问都不肯说。”碧初把带的东西放好,去找医生了。

  小娃左右看看,低声说:“我告诉你,我和殷小龙打架了。我打赢了。公公教过我们打拳!”

  “为什么打?打架总是不对的。”

  “他要打嘛。——因为一盆水。”遂把用热水的事说了。

  嵋默然半晌,说;“我就奇怪,哪儿来的热水!褂心亩肆耍恳笮×亩肆耍俊?

  “他是右眼眶。我们在山门外场地上划了两条线,在中间打。谁退过了线,就是输。”

  “他输了?他没有赖吗?”

  “好多人看着呢。他也没有想赖。挺守规则的。”

  “都是光明正大的男子汉!”嵋笑道。

  “娘来了!不说了。”小娃摇摇手。碧初进来,脸色很忧虑。

  一时素初携慧书来,两人神色都有些异常。素、碧二人低声说话。素初告诉,亮祖拇Ψ忠丫迹分傲粼诶ッ骶幼。稍谑∧谧叨B麸碜涌梢越桓惫侔臁K侨? 家要到安宁住一阵,慧书也去。大考时再来。碧初告诉,嵋的病不只是丹毒,还有较重的贫血和轻度肺结核,需要较长期调养。慧书坐着揉一块手帕,不怎么说话。她带来一本书《苦儿努力记》送给嵋,还有四个芒果,是殷大士送的。

  素、慧刚走,弗之和峨来了。快到中午,挂出了红球。孟家一家人在狭小的病室中团聚,不想跑警报。嵋说最好大家还是走,不要管她。碧初说:“不会炸医院的,屋顶上有很大的红十字。”峨冷冷地说:“那可说不准。”

  没有空袭警报,球取下来了。

  “我们真得搬到乡下去。”碧初心里这样决定。

  附记:

  我的写作是向病魔争夺所得。这里发表的《东藏记》只是第一、二章,后面部分还不知何时能写出。

  宗璞自识

  一九九五年四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