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束光从黑暗深处刺进来,令她一颤,以为看见了日光。
待光轮渐渐移近,才明白错了,这暗如永夜的牢中哪有天日可睹,来的是一盏灯。
这灯光仿如月轮,平日狱卒拎的风灯只如鬼火荧荧。
她蜷身向阴湿的壁角缩去,眯了眼,久不见日光目力已弱,迎光只觉一阵刺痛。
那光亮停在牢门前,却是盏宫灯。
提灯的人敛声垂首,低绾双鬟。
身后另有一人,隐在风帽下,不辨形貌。
狱卒上前窸窸窣窣打开牢门锁链,恭然道:“犯妇盈娘在此。”
“带她出来。”
风帽之下,出声的是个妇人,语声清冷得很。
笼门轧轧带起一股霉味,狱卒进去,将蜷缩在一堆破絮里的女犯拽起。
女犯身量轻飘,只一松手便委顿在地。
宫灯前移,照见她身上污脏,蓬发将面容都挡了,憔悴不堪。
风帽下的妇人叹一口气。
盈娘伏在冰冷地上,从这叹息中听出恻隐之意,竭力抬起无力颈项,投去哀求目光。
眼前是披风曳地,露出一截宫缎,有华美幽冷的光泽。
她伸手想抓住那一角美如昔日的衣角。
宫装妇人略退了半步,沉声吩咐,“将她梳洗洁净。”
外面已是深宵,露冷月白。
盈娘只仰头看了一眼月亮的模样,便被送入一辆马车,厚毡落下,厢壁密不透风。
湿发还未干透,新换上的洁净布衣大约是给临刑囚犯穿的。
抚着手臂上肌肤,牢狱之中已磨得粗涩,未曾照镜,不知这张脸枯槁成什么模样。
下狱三月来第一回梳洗,看着从头到脚冲下的泥垢,几疑这副皮囊残躯已不属于自己。
她伏下,细抚车内软缎坐垫,比起森冷地牢,车厢中已算极乐,便死在此间也知足了。
马蹄声疾,车轮转驰,这一程走得比她想的还要久。
终于停下来,车帘挑起,夜风灌进,带来令她心口一悸的熟悉甜香。
扶着车辕下来,落地时双膝软软,盈娘望着眼前黑沉沉笼罩在夜雾中的府邸,一时失魂。
三个月前,这里还是赫赫的相府。
如今落叶满阶,满目萧杀,只见月悬孤檐,乌鹊绕树,半丝人声也无。
仰首望了那扇门,盈娘生生打个寒战,想起了当日朱门溅血的惨象。
那一日,狼烟冲破京师荣华,兵围相府,马踏玉阶,她在房里听见马嘶人叫,幼童惊啼,刀剑铁甲带着血腥气撞开了女眷们的内院,家仆跪了一地,不跪的全被屠戮当场,死尸横路,流血满地……她吓得魂都丢了,战战兢兢随着女眷们被押到前门,见到了森然列阵的禁军,和那个刀剑寒光拱映下,端坐马车,素颜覆霜的女子。
豫章王妃。
想起这名讳,她又是一寒,仿佛再次被当日那霜雪似的目光穿透。
不想此生还能归来,这相府,这内院,这广筑。
他给她的居处,在相府内苑南隅,曲水相隔,小桥连通,取名广筑。
此间岁月与别处不同,流光仿佛不会经过,只有昼深夜长的清寂,连飞鸟掠过也自轻悄。
说是广筑,只不过是个小巧别院——昔日她问他广在何处,他笑而不答。
囚在天牢石室里,无数次想起这里,再不觉得方寸寂寥,若到黄泉下还能遇着他,她要对他说,这广筑是世间至美的地方。
她陷在恍惚里,任人摆布,像只饱受惊吓的幼猫。
昔日相府深闭的门开了,里头森然幽寂,蜿蜒亮起一路宫灯,照着去向广筑的路。
将她带出天牢的妇人,披着连身遮颜的风帽,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直到走过曲桥,到了灯火明亮的广筑门口,才驻足拂下风帽,回头嘱咐道:“见了贵人需恭敬,好好对答,莫怕。”
最后二字令盈娘心底一热,抬了眼,看清风帽下的宫妆妇人,面容已老,犹见温雅风仪。
广筑中月华流泻,亭台花木扶疏如故,物在人归。
灯烛全都亮起,廊间灯下侍立的宫人,悄无声息地隐在暗处,这般端肃气象往日也不曾见。
她不敢有丝毫猜想,深垂了头,只跟那宫妇沿连廊前行,一路行至庭中。
这简素处所,是他常居的书房。
庭中树影森森,投在地上,搅得一地月色起了波纹,像有幽魂欲破土而出。
她怕鬼,此刻却隐隐盼望有鬼,有魂能自黄泉下归来。
“随我来。”
宫妇的语声令她回过神来,随之步入一别数月如隔世的门后。
里边空空如也,四壁成空。
想来他的书房是被里外查抄过,一函一匣都作谋逆的罪证被抄走了。
只有窗下孤零零的书案上,还搁着久已积尘的琴,那道屏风也还在。
她怔怔地望向那隔开内室与栏杆的屏风,栏杆外的庭院有一树海棠,虬枝伸入檐下,月夜里树影绰约,映在素绢屏风上,天然成画。
昔日他最爱这屏风,这海棠影。
最爱叫她坐在屏风后,花影下,为他抚琴。
他从来是自斟自饮,不言不语,听着琴音至醉方休。
那些时日如水流过,夜夜如此,只有琴声流淌,并无多少言语,他和她之间常常隔着那屏风。
他只在夜里来,鲜少留宿,多是独眠。
他寡言少语,只这样隔着屏风远远地看她,目光成痴。
有风自庭中送入。
今夜的屏风,依然映着昔日月影,只是海棠花早已落尽。
素绢上面,却有淡影如画。
月下身影映出云髻嵯峨,衣袂翻飞,仿佛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