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作者:寐语者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句话,到此刻我才明白它的含义。

    在我的身体里,是我与萧綦的孩子,而身边這个在战争里失去父母,失去一切的孩子,同样也将是我珍爱的宝贝——我会好好爱她,保护她,补偿给她爱与温暖。

    不仅仅是她,还有那么多孤苦的孩子,他们都不该成为战争的牺牲品。

    牵着沁儿一路穿过回廊,心中越发明晰,霍然开朗——

    在属于男人的战争里,女人并非只能守在家中等待丈夫归来。

    我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月光清寒,穿透窗棂,照彻堂前玉砌雕栏。

    萧綦面对案几上漆黑的剑匣,周身笼在寒月清辉里,,虽凝然不动,却有森然寒意迫人而来。

    剑匣缓缓开启,一柄鲨鞘吞银,通体乌黑斑驳的长剑重握在他手中。

    剑一入手,此人此剑,仿佛合为一体。

    肃杀之气弥散,恍惚似重回大漠长空,黄沙万里的塞外。

    ——這是他随身的佩剑,随他马踏关山,横扫千军,渴饮胡虏血,十年来从未离身,直至入京逼宫,临朝主政。那之后,他以摄政王之尊,爵冠朝服加身,佩剑亦换为符合亲王仪制的龙纹七星长剑。

    這把饮血的剑,便连同昔日雪亮甲胄一起封藏。

    封剑之日,我伴在他身侧,亲眼见他合上剑匣。

    当时我笑言,“但愿此剑永无出鞘之日,遂得天下太平。”

    言犹在耳,烽烟又起,這把剑饮血半生,终究还是重现世间。

    月光下,萧綦平举长剑,三尺青锋森然出鞘。

    我猛地闭了眼,只觉眉睫皆寒,一时不敢直视。

    终究,还是杀伐,杀伐,杀伐。

    豫章王的劲旅铁蹄之下,再没有宽悯和饶恕,所带来的,只有杀戮和惩戒、威慑和灭亡。

    我叹息,他回身看向我,目光森寒,似有千钧。

    我向他走去,脚下虚浮,又似沉重如铅。

    他皱眉,还剑入鞘,“别过来,刀兵凶器,不宜近身!”

    我怅然一笑,伸手握住那乌黑斑驳的剑鞘,缓缓摩娑——每一处斑驳,都是一个生死印记,這把剑上究竟铭刻了多少血与火,生与死,悲与烈。

    “阿妩!”他夺过剑,重重掷在案上,“這剑煞气太重,于你不祥,会伤身的。”

    我笑了笑,“煞气再重,也重不过你,我又何曾怕过。”

    他不説话,沉默凝视我。

    我仰头,微笑如常。

    自唐竞谋反、突厥入关、哥哥身陷敌营,一连串的变故,直叫风云变色。

    然而我的反应,却比他预料的坚强——没有病倒,没有惊惶,在他面前我始终以沉静相对。当全天下都在望着他的时候,只有我站在他的身后,是他唯一可以慰藉的力量,给他最后一处安宁的地方。

    月光如水,将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地上,浸在溶溶月色里,微微浮动。或许是月光太明亮,耀得眼前渐化模糊,浓浓的酸涩涌上。

    离别就在明日。

    今宵之后,不知道要等待过多少个漫漫长夜,才得相聚。

    此去关山万里,长风难度,惟有共此一轮月华,凭寄相思,流照君侧。

    他抬手,轻轻抚上我脸颊,掌心温湿,竟是我自己的泪。

    什么时候,我竟已泪流满面。

    “你怨我么,阿妩?”他哑声开口,隐隐有一丝发颤。

    ——我怨怪么?

    若説没有,那是假话。

    偏偏在最艰难的时候,他远赴沙场,留下我一人,独自面对种种艰辛——孤苦、忧惧、叵测,甚至生育的苦难。

    不是不痛,不是不怨。

    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害怕离别,害怕孤独的女人。

    然而,我更是萧綦的妻子,豫章王的王妃。

    這痛,已不是我一人的痛,這怨也不是我一人的怨。

    万千生灵都在战祸中遭遇家破人亡、骨肉分离之痛——比起這一切,我如何能怨,如何能痛。

    我抬手覆上他的手背,淡淡笑了,“你早一天回来,我便少一分怨怪;你若少一根头发,我便多一分怨怪。我会一直怨你,直到你平安归来,再不许离开,一辈子都不许离开。”

    一语未尽,我已哽咽难言。

    他不语,只是仰起头,久久,久久,才肯低头看我,眼底犹有湿意。

    我颤然抚上他脸庞,却猛的被他紧紧拥住。

    他将我抱得很紧,很紧,似害怕一松手就会失去。

    “我会在宝宝会説话之前回来,在他叫第一声爹爹之前回来!阿妩,你要等着我,无论如何艰难都要等着我……”他的声音哽住,喉头滚动,再也説不下去,微红的双目深深看我,似要将我看进心底里去。他的身子微微颤抖,泄露了全部的痛楚与无奈。

    這一刻,他再不是无所不能的豫章王,而只是一个有血有泪的平凡人,一个无奈的丈夫和歉疚的父亲。我分明触摸到他冷面之下掩抑的心伤,触到他的恐惧……他怕从此一别再不能相见,怕我熬不过生育之苦,怕我等不到他回来。然而置身家国两难之中,总有一边是他必须割舍,哪怕再痛也要割舍。

    我将脸庞深深埋在他胸前,用力点头,泪水汹涌,“我会的!我会好好等着你回来,到那一天,我和宝宝一起在天子殿上迎候你凯旋归来!”

    元熙五月,豫章王北伐平叛。

    先遣冠威侯胡光烈为前锋主将,率十万劲旅星夜疾驰,驰援北境。

    另遣副将许庚、谢小禾,率轻骑十万步向许洛,缘道屯守。

    萧綦亲率三十万王师北上,六军集于凉州。

    右相宋怀恩留京辅政,都督粮饷。

    豫章王挥师北伐的消息传开,军心鼓舞,天下为之振奋。

    不仅北方边关战事激烈,京城、朝堂、宫廷,乃至军帐之中,无处不是暗流汹涌,风云诡谲。萧綦留下了宋怀恩坐镇京中,辅理政务,都督粮草军饷。京中明处有宋怀恩掌控着京师安全与后补给,暗处有我控制着宫廷与门阀世家,一明一暗,相辅相成,源头最终仍汇集到萧綦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