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作者:寐语者



    当他发现枕边人只是一枚棋子,当他以为這棋子是我亲自挑选,亲手安插……我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绝望和愤恨?

    怎样的激愤欲狂,才会让子澹在校场上不顾后果,愤而开弓?

    他恨萧綦,恨我,恨胡瑶,恨每一个欺他之人……假若还有解释的机会,我还能请求他的原谅么?

    我颓然掩面,欲哭已无泪。

    這熟悉的大殿,囚禁了姑姑一生,如今又在胡瑶身上,重现一场宿命的悲哀。

    迈过殿门,我茫然前行,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动,仿佛被某个方向召唤,径直朝那里走去。

    “王妃,您要去哪里?”徐姑姑追上来,惴惴探问。

    我怔怔站定,半响,方记起来,這是去往皇帝寝宫的方向。

    只是,那处宫殿早已空空荡荡,没有了我想探望的那个人。

    良夜静好,明纱宫灯下,我凝望萧綦专注于奏疏的身影,几番想唤他,复又隐忍,终化作无声叹息。

    即便问了他,又能如何。他骗我一次又一次,我何尝不是瞒他一次又一次。彼此都明了于心,彼此也都不肯让步。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説破,只要我们还能相互原谅,就让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這一次,我总算学会了沉默。

    那一天,从校场回王府,是他一路抱着我回来的。一踏上鸾车,我所有的勇气和镇定都被后怕击溃。当时那只箭,离他的咽喉,不过五步远。冷汗到這一刻,才湿透我重重衣衫。一切的安好,只因为他在這里。如果失去他,我的生命,也将随之沉入黑暗。

    在他与子澹之间,我清楚知道两种感情的轻重不同——他若杀了子澹,我会痛不欲生;而子澹若杀他,我却会以命相搏。

    再过些时候,就到母亲的忌日了。

    算起来,哥哥早已到了突厥,该是回程的时候了,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回。

    萧綦总是劝慰我説,此去北疆路途遥远,有些耽搁也是平常事。可是他眉宇间分明也有几许隐忧,我明白他的忧虑,正如他知道我的不安——恰逢北疆大吏更替之时,突厥向来反复无常,就算哥哥路上耽搁了行程,也不该断绝音信。

    北疆到京城的讯息,已经断绝了半月,道政司回报説山道毁塌,一时阻断南北交通。

    可此事依然显得不同寻常,即便萧綦再不肯在我面前提及政事,我依然从他的繁忙与焦灼中,察觉到一丝不祥的征兆。

    這几日,我总是莫名的烦躁,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女人的直觉总是惊人的准确,尤其,在遇到祸事的时候。

    数日之后,一场震动朝野的大祸,从北疆传来。

    龙骧将军唐竞反了,突厥借机起事,已经杀进关内。

    烽烟起,边城乱。

    唐竞野心勃勃,自负功高,疑忌之心极重,不甘屈身于胡宋之下,对萧綦早有怨怼。

    此番被削夺兵权,终于激起反志。

    六月初九。

    唐竞斩杀新任北疆镇抚使,拘禁副帅,在军中散步流言,称豫章王疑忌功臣,裁夺兵权,为取悦门阀亲贵,打压寒族武人。唯恐旧部反抗,将行杀戮之事。

    一时间,军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效忠萧綦的部属旧将,有不肯听信谣言者,或被拘禁,或被夺职。

    参将曹连昌极力抗辨,被斩杀帐前,血溅辕门。

    是夜,唐竞率领五万叛军,在营中起事,趁夜袭掠,直扑宁朔。

    不肯随之反叛的将士,大半被剿杀,其余被迫叛降。

    天明之际,南突厥斛律王的狼旗突然出现在远方。

    十万突厥骑兵,如沙暴一般呼啸而来,卷起黄沙滚滚。

    唐竞叛军与突厥人会合于城下,强攻城门,与宁朔守军恶战两昼夜。

    杀到次日五更时分,城下已是血流成河,尸堆如山,驻守宁朔的定北将军牟连、副将谢小禾拼死力战,一面燃起狼烟,遣人飞马急报,向朝廷告急。

    第三日正午,北突厥大军杀至,咄罗王亲率二十五万铁骑,千里横越大漠,扬言踏平中原,一雪前耻。

    四十万虎狼之师,几乎将整座宁朔湮没在血海尸山之中。

    初抵突厥的江夏王与和靖长公主,被斛律王挟为人质,押赴阵前。

    北疆十二部族随之一同反叛。

    六月十五,宁朔城破。

    定北将军牟连战死,牟将军夫人曹氏披甲上阵,战死城头。

    突厥人入城戮掠纵火,席掠财物,百姓稍有反抗即遭屠杀。

    昔日繁华的边塞重镇,一夜之间沦为修罗屠场。

    副将谢小禾拼死救出牟家幼女,浴血杀出重围,连夜南奔。

    北境工防本由萧綦一手建立,自唐竞接手驻防以来,早已对各处机关布防了如指掌。唐竞其人,素有“腹蛇”之名,行军诡谲迅疾,堪称一代枭将,论谋略手段,在军中罕逢敌手。

    此番变起肘腋之间,叛军来势迅猛,更挟南北突厥之势,锐不可挡。

    临近各州郡仓促应战,几无还手之力。

    守将皆不是唐竞之敌,屯驻的兵力也远不及叛军与突厥。

    宁朔一破,犹如凶残的狼群撕破了围栏,北疆各郡骤然被践踏在铁蹄之下。

    短短十数日,已经连失四郡。

    突厥人的马蹄再度踏入了中原大地。

    消息传来,如晴空霹雳,天下皆惊。

    朝堂之上,谢小禾将军含悲恨诉,句句泣血。

    满朝文武莫不悲慨,牟将军的妻舅,侍郎曹云当廷伏地大恸,以至昏厥,谢小禾等一众武将誓死请战。

    牟连,当日与我在宁朔并肩抗敌的年轻将军,以及他坚毅贞静的夫人,竟這样与我永诀。

    我无从知道,面对满朝文武,面对泣血含恨的部属,甚至面对那年仅七岁的牟家幼女——那一刻,威震天下的摄政王、大将军、我的夫君,他是怎样的心情。

    十年相随的亲信旧部,一朝反叛,引狼入室,疆土沦陷,大祸秧及苍生。